

【格物丛谈】
芙蓉之名二:出于水者,谓之水芙蓉,荷花是也。出于陆者,谓之木芙蓉,此花是也。此花丛高丈余,叶大盈尺,枝干交加,冬凋夏茂,及秋半始着花,花时枝头蓓蕾,不计其数,朝开暮谢。后陆续颇与牡丹芍药相类。但牡丹芍药之花,不如是之夥且繁也。然此花以色取而无香,有红者,有黄者,有白者,有先红而后白者,又有千叶者,非一种而已。况此花又最耐寒,八九月余,天高气爽,春意自如,故亦有拒霜之名。世俗多于近水栽插而茂,因号曰水莲,审然矣。
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六十卷影宋鈔本《詩話總龜》述評
巢彥婷
巢彥婷,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
宋代阮閱所編的《詩話總龜》,是一部出現較早且規模較大的分門彙編詩話。《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摭拾舊文,多資考證”[1],保存了大量的佚詩、詩話、筆記與傳記等資料,“在詩話中薈萃最為繁富”[2],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3]此書宋刻本已不存。明代收入《永樂大典》,明刻本有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宗室月窗道人刊刻的九十八卷本。此外,明代還存有兩種鈔本,皆為一百卷,一藏北京圖書館,有莫棠題跋,另一藏南京圖書館,有丁丙識語,為八千卷樓舊藏。二明抄本抄手皆較為拙劣。北京圖書館還有宋蘭揮“友竹軒”藏清抄本,抄手極精。1987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周本淳點校《詩話總龜》,以四部叢刊影印月窗本為底本,參校了兩種明抄本和清鈔本,并核實原文、考校出處,成為一個很好的通行本。
受當時條件所限,周本淳未能見到《天祿琳瑯書目後續》卷二十所著錄的一百卷“鈔手極工”的明抄本。此後《海外新發現〈永樂大典〉十七卷》披露,其中“詩”字韻保留的卷803至卷806共四卷《詩話總龜》。金程宇為之鉤輯,得佚文25條。[4]郝艷華、洪濤又補充12條,共得佚文37條。[5]張健撰《從新發現〈永樂大典〉本看〈詩話總龜〉的版本及增補問題》一文,指出明人改竄《詩話總龜》的程度和規模遠沒有前人想象的大。《永樂大典》本《詩話總龜》殘卷,對於正確認識《詩話總龜》的原貌和演變經過,有著重要的意義。
此後,周興陸於《文匯報》發表《從新發現宋鈔本考察〈詩話總龜〉早期形態》一文,指出臺北國家圖書館藏一部六十卷本《詩話總龜》(以下簡稱六十卷本)有著較高的文獻價值,但限於篇幅,并未對這個版本作深入探討。筆者對此本作了詳細考察,利用此本作了輯佚和文字、出處考訂的工作,并得出六十卷本出於宋刻本、屬於另一版本系統,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的結論。
一、六十卷本《詩話總龜》的版本源流
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六十卷鈔本《詩話總龜》,分為前集、後集、續集,各二十卷。該館善本書目中並未著錄這個鈔本。此鈔本每頁9行,每行22字,每條首行頂格,字體為工整楷體,前集首卷首页有“诗话总龟卷之一前集 益都褚 斗南 仁杰 纂集”字樣。褚斗南此人,方回《桐江集》中卷七《渔隐丛话考》中有提及:
閎休(阮閱字)《詩總》舊本,餘求之不能得,今所謂《詩話總龜》者,刪改閎休舊序,合《古今詩話》與《詩總》,添入諸家之說,名為《總龜》,標曰“益都褚鬥南仁傑纂集”,前、後、續刊七十卷,麻沙書坊捏合本也。[6]
又同卷《詩話總龜序》:
《詩話總龜》前、後、續別七十卷,改阮閎休舊序冠其首。閎休《詩總》不可得,而閎休舊序全文在《漁隱叢話後集》第三十六卷中可考。……按今《總龜》又非胡元任所見閩本《總龜》矣。今餘所見序,乃見用閎休語而文甚不佳,序之尾曰“歲在屠維赤奮若”,即當是紹定二年己醜書坊本也。書目引《南軒》、《東萊集》,便知非乾道五年己醜。所謂作序人華陽逸老者,書坊偽名;所謂集錄益都褚鬥南仁傑者,其姓名不芳。中間去取不當,可備類書談柄之萬一,初學詩者,恐不可以此為准也。[7]
周本淳糾正了郭紹虞的觀點,認為方回前後兩處提到的只是“麻沙書坊捏合本”的七十卷本,是同一個本子。同時,《桐江集》為鈔本,誤字較多。周本淳認為“前、後、續刊七十卷”與“前、後、續別七十卷”二者之間,必有一者為誤。但當時未發現這一係統的本子,故而並未得出更深一步的結論。而周興陸認為:
方回說《詩話總龜》前後續別(刊)七十卷,此書分為前集二十卷、後集二十卷、續集二十卷,凡六十卷,且已包涵後來明刻本的所有門類,無逸佚跡象,疑方回所謂‘七十卷’,乃‘六十卷’之誤。清代錢曾《虞山錢遵王藏書目錄彙編》就曾著錄過一部前十卷後五十卷的六十卷本。方回所說的華陽逸老的序,此鈔本無。[8]
六十卷本的門類雖與通行的百卷本[9]基本一致,但並不能說明六十卷本的內容與百卷本一致。錢曾著錄的前十卷、後五十卷的六十卷本,與此本也顯然大不相同。至於華陽逸老之序,首先,六十卷本中不見任何一篇後世所見的《詩話總龜》序文,不獨華陽逸老之序。其次,此六十卷本為鈔本,應有底本。傳抄時遺漏序文,亦是可以理解的。綜上,筆者認為不應草率地認定方回將“六十卷本”誤作“七十卷本”。
目前看來,六十卷本分前、後、續集,各二十卷。而方回文字若作“前、後、續別七十卷”,則前、後、續集各二十卷,別集十卷,正符合七十卷之數。前、後、續、別的順序,亦是宋詩話中常見的詩話續作的編集順序。張健認為七十卷本與明本《詩話總龜》之間有繼承關係,且七十卷本為前後集,是不夠妥當的。[10]而周興陸認為方回“七十卷”是“六十卷”之誤,但“七十卷”兩次出現,兩次皆誤的可能性較低。且“六”誤作“七”,音形皆不近,似無可能。方回說的“七十卷”,應是實數。六十卷本前集首卷首页的“诗话总龟卷之一前集 益都褚 斗南 仁杰 纂集”字樣,亦與方回所言“標曰‘益都褚鬥南仁傑纂集’”相符。可以認為,六十卷本與方回所言“七十卷”本,有著直接的聯繫。經過文獻考校、逐條比對,發現六十卷本的內容,較通行本多出一些條目,然而也不乏見於通行本而不見於六十卷本的條目。以留題門為例,共有97條材料,其中31條不見於六十卷本。六十卷本較之百卷本缺少的條目,存在兩種解釋。其一,六十卷本的編者褚斗南在編纂時作了刪削。其二,六十卷本是在百卷本完全成型前出現的本子,故而百卷本中後來補入的條目並未出現在六十卷本中。
筆者傾向於第二種情形,理由有二。首先,既為“麻沙書坊捏合本”,在書商逐利的前提下,內容自是越多越好。從書中刪去已經編入的大量條目,花費時間精力卻並無獲利,於常理不合。其次,七十卷本材料應較六十卷本為多。從七十卷刪改為六十卷的可能性較小,而從六十卷增補為七十卷的可能性較大。目前看來,七十卷本的材料可能與百卷本基本一致(外加從《永樂大典》殘卷與六十卷本中輯得的佚文),是最為完整的版本。筆者推論,六十卷本是七十卷本的中間形態,七十卷本是在六十卷本的基礎上增補內容、增設別集後形成的。至於編者,六十卷本應出於褚斗南之手,七十卷本很有可能仍是褚斗南的成果,但亦不能排除由他人續編增補的可能。
周興陸文中認為六十卷鈔本《詩話總龜》為宋鈔本,主要依據即是“益都褚斗南 仁杰 纂集”這樣恰與方回描述相合的署名。此外,就是“太祖”、“仁宗”、“太宗”、“真宗”、“景佑”、“上”、“御”前均空格,且避宋諱(如“貞”作“正”、“玄”作“元”)。但這可能是出於因襲底本的緣故,而並不能說明此本便是宋鈔本。事實上,此本存在著不少文字錯漏、斷行、缺行乃至空頁的情況,顯然是由於原本漫漶之故。此本的底本,應當就是方回所謂紹定二年(1229年)“麻沙書坊捏合”的宋刻本。按方回文意,此本在宋代流傳較廣,當不至出現缺乏完備底本的情況。而此本抄手雖字跡優美工整,但對宋代人事顯然並不熟悉,多有錯漏,如“《雲溪友議》”誤作“《雲漢支議》”,“《冷齋夜話》”多次誤作“《冷齊夜話》”,“王直方”誤作“王真方”等。因而筆者認為,此本出於宋刻本,為影宋鈔本,但並非宋鈔本。
二、六十卷本《詩話總龜》的版本系統
六十卷本與通行的百卷本相比,差異是較為明顯的,二者分屬不同的版本系統。這種差異,首先表現在門類的劃分上。試將六十卷本與百卷本所分的門類列表比較,如下:
六十 卷本 |
前集:聖制、賡歌、禦宴、榮遇、知遇、忠義(上下)、孝義、友義、宗族、仁愛、稱賞、志氣、述志、求意、幼敏(上下)、諷喻(上下)、詩進、投獻、自薦、稱薦、達理、博識(上下)、豪放、恬退、留題(上下)、苦吟、警句(上中下)、句法、琢句、用字、押韻、用事、書事、感事(上中下)、故事、評論(上中下),共36門 |
後集:神仙(上中下)、隱逸(上下)、釋氏(上中下)、道士、藝術、麗人(上下)、佞媚、俳優、鬼神(上下)、靈異(上下)、紀夢(上下)、寓情(上下)、宴遊、歌詠、唱和、詼諧(上下)、箴規、譏誚(上中下)、怨嗟(上下)、詩讖(上下),共20門 |
續集:雅什(上下)、辨疑、正訛(上下)、詩病、詩累、效法、體格、評史(上中下)、品藻(上下)、寄贈(上中下)、送別、傷悼(上下)、樂府、紀實(上中下)、詠物(一至四)、詠茶(上下)、飲食、器用、節候、技藝、拾遺,共21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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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卷本 |
前集:聖制、忠義、諷喻、達理、博識、幼敏、志氣、知遇、豪放、詩進、稱賞、自薦、投獻、評論(一二三四五)、雅什(上下)、苦吟、警句(上中下)、唱和、留題(上下)、紀實(上中下)、詠物(上下)、宴游、寓情、感事(上下)、寄贈(上中下)、書事、故事、詩病、詩累、正訛、道僧、詩讖(上下)、紀夢(上下)、譏誚(上中下)、詼諧(上下)、樂府、送別、怨嗟、傷悼、隱逸、神仙(上中下)、藝術、俳優、奇怪(上下)、鬼神(上下)、佞媚、琢句 |
後集:御製、賡歌、御燕、榮遇、忠義、孝義(上下)、宗族、仁愛、友義、幼敏、志氣、述志、求意、諷喻、達理(上下)、博識、豪放、稱賞、稱薦、投獻、評論(一二三四五)、評史(一二三四)、辯疑、正訛、隱逸、恬退、警句、句法、苦吟、留題、寄贈、故事、書事、感事、用事、紀實、用字、押韻、效法、節候、詠物(上下)、詠茶(上下)、格致、效法、詩病、樂府(上中下)、傷悼(上下)、寓情、游宴、怨嗟、譏誚、箴規、詼諧、神仙(上下)、歌詠、鬼神、釋氏(一二三四)、麗人(上下)、飲食、器用、技藝、拾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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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六十卷本和百卷本的分類情況,很容易發現二者的差異。學界普遍認為,百卷本前集五十卷,基本為阮閱本人纂集,其分類也基本保存了阮閱《詩總》的原貌。而後集五十卷,則出於後人續補,分類與前集有著繼承的關係,亦作了許多新的開拓。綜合前、後集來看,百卷本的分類順序較為混亂,甚至存在前後重出的門類,缺乏條理。而六十卷本的分類則較為整齊,顯然是規劃整合的結果。
周興陸認為百卷本對六十本的改編,主要體現在從“聖制”門中分出“禦制”門,從“釋氏”門中分出“道僧”門,“豪放”門明本改為“狂放”門,“體格”門改為“格致”門這四處。而事實上,百卷本續集中已經出現了“御製”門。另外,“道僧”門並非簡單地從六十卷本中分出,而是由“釋氏”門與“道士”門合成的。
在具體考察六十卷本的類目之後,發現了更多的差異。如六十卷本後集的“靈異”門,共有材料二十四條,實際應為百卷本前集的“奇怪”門,二者的材料基本對應。又如六十卷本續集“評史”門的材料,在百卷本則歸入“拾遺”門。再如六十卷本續集“品藻”門的多條材料,出自百卷本的“評論”門。
其次,六十卷本門類下的具體條目歸屬亦與百卷本有所不同。如六十卷本“體格”門首條“鄭谷與僧齊己”條,在百卷本中屬後集的“忠義”門。又如六十卷本後集“詼諧”門中,有四條材料亦見於百卷本後集的“箴規”門。以上二個例子,反映了六十卷本對百卷本的改編。再如六十卷本後集“道士”門中“蓬州道士”條,見於百卷本後集“釋氏”門。這個例子則說明百卷本對六十卷本中歸屬正確的材料,作了錯誤的歸類。可以視為百卷本在六十卷本之後,又作了重編和調整的例證。
再次,六十卷本與百卷本文字上亦存在差異。六十卷本的異文中,有某些異文不同於此前的任何一個本子。如“御宴”門中“神廟時經月每夕有赤氣”條,末尾有“皆以是詞為驗”數字。這句話不見於任何一個百卷本,但使得句意更加圓潤流暢。又如“知遇”門“蜀人雍陶以進士第”條:“陶聞之,延進上座,歡狎如曩昔之友”,此處“進”字應為“道”(馮道)字之誤,其他版本皆無此字,均作“延上座”。再如“忠義”門下“杜子美詩云公若登臺輔”條,末尾:“此二公之心,皆子美之心歟?”其他版本皆沒有這句話。
這類例子數量過多,不勝枚舉。總之,六十卷本和百卷本存在明顯的差異,是並行的兩個版本系統。若打一個不嚴謹的比方,成型後的百卷本如同一顆大樹的橫截面,一道道年輪反映了它歷次增補和調整的過程。而六十卷本則如同一道位於年輪內層和外層之間的痕跡,從中可以解讀出在百卷本定型前《詩話總龜》的種種信息。
三、六十卷本《詩話總龜》的價值
六十卷本《詩話總龜》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對於考察《詩話總龜》的成書經過也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1.輯佚
筆者利用六十卷本進行輯佚,共得到55條材料,見本文附錄。[11]值得注意的是,六十卷本《詩話總龜》的佚文與利用《海外新發現〈永樂大典〉十七卷》輯得的佚文重合度很高。從《海外新發現〈永樂大典〉十七卷》中共輯得37條佚文,其中26條出現在六十卷本的佚文中。這說明了六十卷本佚文的重要性,也從側面證明了《海外新發現〈永樂大典〉十七卷》中佚文的可靠性。
此外,利用六十卷本還可以輯得他書中的材料。如這條《閒居詩話》中的材料:
偽蜀辛酉歲有隱跡於陶沙者,不知所從來,戴破帽,攜鐵笆竹畚,多於觀寺閑處坐臥。有文谷遇之,以禮接之。忽誦谷新詩數篇,又詠自所作詩曰:“九重天子人中貴,五等諸侯閫外尊。爭似布衣雲水客,不將名字掛乾坤?”[12]
此條見於《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十六隱逸門,無出處。整理者周本淳系之為《茅亭客話》。今以六十卷本《詩話總龜》校之,此條出處應作《閒居詩話》。又,六十卷鈔本此條後的三條材料,依次為王冀公、劉概、韓退條,出處皆署“閒居詩話”或“同前”。因而此處的出處當爲可信。此條未見於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輯佚的《閒居詩話》。
又如:
范文正鎮越,民曹孫居中卒,子幼家貧,公助之以俸錢百緡。治巨舟,差老衙校送歸,作詩一絶,戒其使曰:“過關津,但以吾詩示之。”詩云:“十口相將泛巨川,來時煗熱去凄然。關津若要知名姓,便是孤兒寡婦船。”
此條見於六十卷本續集卷十五紀實門,出處注為“同前”,即《青瑣集》,應出於《青瑣高議》。但今本《青瑣高議》無此條,可能是《青瑣高議》的佚文。
將六十卷本與百卷本對校,發現六十卷本的文字存在一些誤字、缺字。但同時,六十卷本中也有一些異文,較之百卷本為優,對於更好地理解文意有著很大的幫助。
六十卷本可用於釐清文字,如百卷本前集“諷喻”門中的這條:
王文正公旦在中書僅二十年,魏野贈詩曰:“聖朝宰相年年出,公在中書十四秋。西祀東封今已畢,可能來伴赤松逰。”公袖書以進,累表求退不許。青箱雜録。[13]
此條之後的一條:“別本云:‘昔時宰相年年出,公在中書十一秋。西祀東封俱已了,如今好逐赤松游。’”周本淳先生注:“明抄本無此條,疑為夾注。”據六十卷本,此條附於“青箱雜記”後,確為夾注。
六十卷本可用於改正誤字,如百卷本前集“苦吟”門中的這條:
陳舎人從易,當時文方盛之際,獨以醇儒古學見稱,詩類白樂天。蓋自楊、劉唱和《西崑集》行,後進學者争效之,風雅一變,謂之崐體。由是,唐賢諸集幾廢而不行。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去”、“落”,或云“下”,莫能定。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歎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六一詩話。[14]
將此處的“去”字補入“身輕一鳥”句後,“身輕一鳥去”,似於文理不合。而六十卷本“去”作“云”,此句當點斷為“或云‘疾’,或云‘落’,或云‘下’”。又對照《六一詩話》原文,亦作“云”而非“去”,故此處作“云”應當是正確的。
六十卷本還可用於補入缺字,如百卷本後集“御宴”門中這條:
神廟時,經月每夕有赤氣見西北隅如火,至人定乃滅,人以為皇子生之祥。故禹玉作《大燕樂詞》云:“未曉清風生殿閣,經旬赤氣照乹坤。”未幾,皇子生,大燕群臣於集英殿。文正公日録。[15]
這裏的“經月每夕有赤氣見西北隅如火”較為難以點斷。六十卷本此處“如火”作“如火星”,此句就變為“經月每夕有赤氣,見西北隅,如火星”,讀來較為通順。
六十卷本還有較之百卷本文字意長的地方。如百卷本“孝義”門中這條:
王荊公初去臨川,詩云:“馬頭西去百霑襟,一望親庭更苦心。已覺省煩非仲叔,安能養志似曾參。”赴調西去時詩也。非仲叔則自傷不能養口體,不如曾參則自傷不能養志也。人自一官所驅乃爾,爲志亦豈得已哉?後又有詩云:“古人一日養,不以三公换”正爲此尔。[16]韻語陽秋。
此處百卷本與《韻語陽秋》均作“人自一官所驅乃爾”,六十卷本“自”字作“為”字,此句作“人為一官所驅乃爾”,文意較百卷本通順許多。
3.補正出處
六十卷本中材料的出處與百卷本存在著一些差異。核對內容後,發現百卷本中材料的出處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有些條目百卷本並未註明出處,而六十卷本則註明了材料的來源。有些條目百卷本註的出處存在錯誤,可以依據六十卷本對其進行修改。
前者如百卷本前集“詼諧”門中,“開元中宰相蘇味道”條、“武后朝左司郎中張元一”條皆未註明出處。[17]周本淳繫之為《本事詩》,但此二條在六十卷本中與出自《古今詩話》的“太宗時進士同年有數人”條相接續,并註有“同前”字樣,故而應當皆出於《古今詩話》。核對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後發現,這兩條材料確實見於《古今詩話》。雖然《本事詩》較之《古今詩話》早出,但註為《古今詩話》應當更符合作者編纂時的情況。
後者則以百卷本後集“麗人”門為例,其中“文潞公守洛”條的出處并非《詩說雋永》,而是《東皋雜錄》。“朝奉郎丘舜中”條的出處并非《苕溪漁隱叢話》而為《西清詩話》。“後山詩話退之詩云長安眾富兒”條,出於《溪詩話》而非《苕溪漁隱叢話》。[18]
此外,六十卷本還可用於修正材料的次序與分合。百卷本後集“隱逸”門中,“陳摶周世宗嘗召見”條後為“康節除秘書省校書郎”條,之後一條是“後復再召,摶辭曰:‘九重仙詔,休教丹鳳銜來;一片野心,已被白雲留住’”。[19]這樣的內容明顯應當接續在“陳摶周世宗嘗召見”條之後。此條不見於月窗本,由周本淳補入,但並未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六十卷本則收錄了“陳摶周世宗嘗召見”條完整的內容,證明了這條材料應是“陳摶周世宗嘗召見”條的後半部分。又如百卷本後集“釋氏”門中“陳體常答黃冕仲二書”條,後半部分為“《冷齋夜話》云:‘陳瑩中北歸過南昌……一夜飛鳴報老禪’”。[20]二者顯然並非同一條材料,應當拆分為兩條。
4.還原早期形態、推論成書經過
由於和百卷本分屬不同的版本系統,六十卷本有著較高的文獻價值。利用六十卷本,可以推斷出《詩話總龜》的早期形態和百卷本《詩話總龜》的成書經過。
《詩話總龜》最早的形態,是阮閱所編的《詩總》。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收錄了阮閱《詩總》原序,引錄如下:
余平昔與士大夫遊,聞古今詩句膾炙人口,多未見全本及誰氏所作也。宣和癸卯春,來官郴江,因取所藏諸家小史、別傳、雜記、野錄讀之,遂盡見前所未見者。至癸卯秋,得一千四百餘事,共二千四百餘詩,分四十六門而類之。其播揚人之隱慝,暴白事之曖昧,猥陋太甚,雌黃無實者,皆略而不取。至其本惟一詩而記所取之意不同,如“栗爆燒氈破,猫跳觸鼎翻”,“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載所作之人或異,如“幾夜礙新月,半江無夕陽”,“斜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如此之類,皆兩存之。若愛其造語之工而舉一聯,如“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不知其全篇;亦有喜其用字之當而論一字,如“惠和官尚小,師達祿須干”,不知其所引自誤。如此之類,咸辨證之。然皆前後名公、鉅儒、逸人、達士,傳諸搢紳間,而著以為書,不可得而增損也。但類而總之,以便觀閱,故名曰《詩總》。倦游歸田,幅巾短褐,松窗竹几,時卷舒之,以銷閑日,不願行於時也。世間書固未盡於此,後有得之者當續焉。宣和五年十一月朔舒城阮閱序。[21]
由此可見,《詩總》編定於宣和五年(1123年)十一月。《詩總》原書十卷,共有“一千四百餘事,共二千四百余詩,分四十六門而類之”。採用分門別類的方法進行編排,是因為“但類而總之,以便觀閱”。而編寫《詩總》的原因,則是“聞古今詩句膾炙人口,多未見全本及誰氏所作也”。在編寫時,“猥陋太甚,雌黃無實者”皆不取,而其餘材料則予以考訂、辯證,分入合適的門類。總之,《詩總》一書旨在存詩,同時保留詩歌的本事。
《詩總》的材料來源是“所藏諸家小史、別傳、雜記、野錄”。張海鷗論證了《詩話總龜》前集基本為《詩總》原貌,且《詩總》編纂時曾受過《唐宋分門名賢詩話》和《古今詩話》的影響。[22]這樣的結論基本是正確的。阮閱稱“世間書固未盡於此,後有得之者當續焉”,則亦存在阮閱後來續作的可能。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序中稱:
紹興丙辰,餘侍親赴官嶺右,道過湘中,聞舒城阮閱昔為郴江守,嘗編《詩總》,頗為詳備。行役匆匆,不暇從知識間借觀。後十三年,余居苕水,友生洪慶遠,從宗子彥章,獲傳此集。余取讀之,蓋阮因古今詩話,附以諸家小說,分門增廣,獨元祐以來諸公詩話不載焉。考編此《詩總》,乃宣和癸卯,是時元祐文章,禁而弗用,故阮因以略之。[23]
胡仔於“紹興丙辰”年“侍親赴官嶺右,道過湘中,聞舒城阮閱昔為郴江守,嘗編《詩總》,頗為詳備”。紹興丙辰為1136年,可惜胡仔“行役匆匆,不暇從知識間借觀”,未能得見。13年後,“友生洪慶遠從宗子彥章(趙彥章)獲傳此集”。集中,“獨元祐以來諸公詩話不載焉”。胡仔分析原因,認為是宣和五年時“元祐文章禁而弗用”的緣故。
此後,胡仔又看到“閩中近時又刊《詩話總龜》”,此時《詩總》已變為《詩話總龜》,這個版本應當是《詩話總龜》最早的刻本。胡仔對其非常不滿,稱其“為人易其舊序,去其姓名,略加以《蘇黃門詩說》,更號曰《詩話總龜》,以欺世盜名耳”[24]。由於《苕溪漁隱叢話》序寫于紹興十八年(1148年),而據周本淳考證,此序寫於成書之前,《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並非成於紹興丙辰。[25]紹興十八年(1148年)正好為紹興丙辰(1136年)的13年後,胡仔得見《詩話總龜》,當在1148年後。因此在1148年前後,《詩話總龜》已有福建刻本。此時距阮閱1123年成書,已過了二十餘年。[26]
這時的《詩話總龜》只是補入了《蘇黃門詩說》即蘇轍的詩話,內容上改變應當不大。而從此以後,《詩話總龜》開始了不斷增補的過程。到紹定二年(1229年)六十卷本刊刻時,八十年間,《詩話總龜》的篇幅大大增加了,是書的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六十卷本是褚斗南在早期百卷本的基礎上彙編而成的。個本的時間順序應當是這樣的:
《詩總》(1123年)——閩中刊行的《詩話總龜》,補入《蘇黃門詩說》(1148年以前)——前期百卷本《詩話總龜》,補入大量材料——褚斗南纂集的六十卷本(1229年)——後期百卷本《詩話總龜》,補入更多材料——方回所見七十卷“麻沙書坊捏合本”,在六十卷本基礎上利用後期百卷本《詩話總龜》補入材料編成。
以上版本中,除阮閱《詩總》原本,應當皆是在福建刊刻的。《詩話總龜》的兩個版本系統,“六十、七十卷本”與“百卷本”,是並行不悖的。但“六十、七十卷本”此後失傳,僅余臺北國家圖書館所藏六十卷影宋鈔本。而百卷本則傳播較廣。據周本淳考證,宋代至少有三種百卷傳抄本。其一為月窗本的底本。周本淳根據月窗本程珖跋“實抄錄未傳之書也”,認為其底本應是鈔本。但此處的“抄錄”,應是就編書過程而言,並非指此本為鈔本。其二為北圖明抄本、南圖明抄本與北圖“友竹軒”藏清抄本的底本。這三本同出一源,不僅卷目次序與月窗本不同,而且許多卷中較月窗本多出若干條。其三為《天祿琳瑯書目後續》卷二十著錄的明抄本,丁丙在題識中稱其“前集四十八卷,四十五類,後集五十卷,六十一類”,較其他版本前集少“苦吟”門,後集少“御宴”門。此本“鈔手極工”。[27]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部百卷鈔本,應當就是《天祿琳瑯書目後續》著錄的這個本子。明代《文淵閣書目》著錄有“詩話總龜一部六冊”,[28]應當就是《永樂大典》本的底本。而《永樂大典》編纂時利用的《詩話總龜》亦屬百卷本系統,可能就是《天祿琳瑯書目續編》中著錄的鈔本。
明人對於《詩話總龜》宋本,亦作了許多改編。張健認為《永樂大典》本少“樂府”等七門,“這七門是此後為人增補的。[29]周興陸指出這七門已經存在于六十卷本中,顯然並非明人增補,而是《永樂大典》底本刪削或殘佚的結果。[30]而《永樂大典》編纂時亦常有改動,存在著刪減或漏鈔的情況,《永樂大典》本缺少部分內容也是十分正常的。張健還認為紹定二年七十卷本與《永樂大典》本差別不大,七十卷本奠定了明本《詩話總龜》的基本規模,忽視了七十卷本與百卷本分屬不同的版本系統,是一個錯誤的結論。
月窗本程珖跋中稱:“校讎訛舛,芟剔重冗”,可見月窗本確實對宋本作了較多的刪改。張健認為月窗本、明抄本、永樂大典本的差異反映出《詩話總龜》在明代被增補的情況,忽略了版本的源流,是不能成立的。明代對《詩話總龜》或有少數幾條增補,但大體而言還是以刪改為主的。明抄本與《永樂大典》本基本保留了宋代幾個百卷本的樣貌,而月窗本則在刪改後廣為流傳,成為最通行的《詩話總龜》版本。
四、結論
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六十卷影宋鈔本《詩話總龜》,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可用於輯佚、校訂文字、補正出處,乃至還原《詩話總龜》的早期形態,推論《詩話總龜》的成書經過。
六十卷本分前、後、續集,七十卷本分前、後、續、別集。六十卷本是七十卷本的中間形態,七十卷本是在六十卷本的基礎上增補內容、增設別集後形成的。六十卷本出於宋刻本,為影宋鈔本,但並非宋鈔本。六十、七十卷本與百卷本屬於不同的版本系統。六十卷本在前期百卷本的基礎上編成,七十卷本則在後期百卷本的基礎上彙編而成。
明人對《詩話總龜》宋代的百卷本作了許多調整。《永樂大典》本就有刪削的可能,而月窗本更是大量刪去了底本中的材料。明代的兩部鈔本,卻基本保存了宋代百卷本的樣貌。
無論六十卷本,還是《永樂大典》本,都有較通行本《詩話總龜》為優的地方,是很有參考價值的本子。而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明鈔本,抄寫精工,亦可以用於參校。若以這些版本參校,對《詩話總龜》進行重新整理,應當可以得到更為準確和接近宋本原貌的整理本。
此外,《詩話總龜》的《永樂大典》本與六十卷鈔本,都可以作為《詩話總龜》中引書的參校本。新發現的這兩個《詩話總龜》版本,對於《詩話總龜》引書的校勘、輯佚、整理,都能夠提供不小的幫助,值得引起重視。
注釋:
[1]《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下冊,頁1782中。
[2]《天祿琳琅書目續編》卷二十,見李學勤主編,《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第八十七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頁266下。
[3]詩歌補佚的例子,參見點校本《詩話總龜》前言部份(周本淳撰,《詩話總龜·前言》,中華書局,1987年,頁3)。此外,郭紹虞先生《宋詩話輯佚》中大量利用了《詩話總龜》的資料,部份恢復了《古今詩話》、《王直方詩話》等重要詩學文獻的面貌。
[4]金程宇《新發現的〈永樂大典〉殘卷初探》,《文獻》,2005年第2期,頁166~169。
[5]郝艷華、洪濤《〈詩話總龜〉輯補——海外新發現〈永樂大典〉十七卷輯佚之一》,《圖書館研究與工作》,2005年第4期,頁61~65、頁76;《新輯〈永樂大典〉所載〈詩話總龜〉佚文》,《文獻》,2005年第4期。
[6]方回《桐江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426~428.
[7]方回《桐江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429~430.
[8]周興陸《從新發現宋鈔本考察〈詩話總龜〉早期形態》,《文彙報》,2011年10月30日,第11版。
[9]按:本文中以明鈔、明刻、清鈔本為百卷本的代表。此外,據張健的研究成果,《永樂大典》殘卷亦屬於百卷本系統,與今本的誤差一是源於《永樂大典》編纂時的刪削,一是由於明人對百卷本底本的刪削。金程宇認為《永樂大典》殘卷底本與通行本的底本並不相同,是一個迄今尚未為學界所知的本子,是不能成立的。
[10]張健《從新發現〈永樂大典〉本看〈詩話總龜〉的版本及增補問題》,《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頁101右.
[11]其中不包括郝艷華、洪濤利用《永樂大典》殘卷進行輯佚時,收入的那部分已見於通行本《詩話總龜》但被收入不同門類的條目。
[12]《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上冊,頁437.
[13]《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上冊,頁7.
[14]《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上冊,頁129~130
[15]《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下冊,頁5.
[16]《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下冊,頁19.
[17]《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上冊,頁389.
[18]《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下冊,頁300~301、頁299~300、頁296。
[19]《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下冊,頁114.
[20]《詩話總龜》,周本淳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下冊,頁290.
[21]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六,廖德明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上冊,頁287.
[22]張海鷗《北宋“話”體詩學論辨》,《中山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頁26~31.
[23]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序,廖德明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頁1.
[24]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一,廖德明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頁75.
[25]周本淳《〈詩話總龜〉版本源流考略——兼向郭紹虞先生請教》,收入《讀常見書札記》,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頁17.
[26]此處考證參考了周本淳《〈詩話總龜〉版本源流考略——兼向郭紹虞先生請教》,《讀常見書札記》,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頁21.
[27]見南京圖書館藏明鈔本丁丙題識,周本淳點校本《詩話總龜》下冊頁320全文引錄。
[28]《文淵閣書目》卷十月字號第二廚書目,中華書局,1985年,頁137.
[29]張健《從新發現〈永樂大典〉本看〈詩話總龜〉的版本及增補問題》,《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頁98.
[30]周興陸《從新發現宋鈔本考察〈詩話總龜〉早期形態》,《文彙報》,2011年10月30日,第11版.
注:本文发表于《古典文献研究》第18辑上(凤凰出版社2015年),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巢彦婷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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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从宋钞本考察《诗话总龟》早期形态
2011年10月31日 09:17
来源:文汇报
宋代阮阅编纂的《诗话总龟》,采集诗话、小说、笔记论诗文字,分门别类加以汇纂,荟萃繁富,大量保存了今人仅见的文献,是早期诗话的渊薮。郭绍虞编《宋诗话辑佚》,就大量采辑于此书。
然此书的编纂情况非常复杂。最早是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里反复提及此书。胡仔引阮阅宣和五年(1123年)的自序,说:“宣和癸卯(宣和五年,1123年)春,来官郴江,因取所藏诸家小史、别传、杂记、野录读之,遂尽见前所未见者。至癸卯秋,得一千四百余事,共二千四百余诗,分四十六门而类之。”(《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六)胡仔并言此书最初名为《诗总》,十卷,不载元祐以来诸公诗话。至胡仔编《苕溪渔隐丛话前集》的绍兴十八年(1148年)前不久,也即阮阅《诗总》成书后的廿余年,闽中“又刊《诗话总龟》,此集即阮阅所编《诗总》也”。据郭绍虞先生考证,此后尚有数次的增订,然均已不存。至明嘉靖年间,宗室月窗道人“条而约之”重新汇次刊刻前集四十八卷、后集五十卷的九十八卷本《诗话总龟》;同时还存有前、后集各五十卷的百卷抄本。今贤周本淳校点的《诗话总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就是以九十八卷本为底本,校以百卷本。
然而明代刊刻的九十八卷和传抄的百卷本《诗话总龟》,在多大程度上保存宋本之旧,又有多大程度的增补?过去因为无人见到更早的版本,这些问题无从探究。罗根泽先生曾猜测百卷本的前集是胡仔所见闽中刻本之旧,后集是明宗室月窗道人纂集的。但据张健先生考证,在《永乐大典》中就保存了后集的残卷,说明罗根泽先生的说法是错误的,同时也表明,后集在明初以前就已存在(张健《从新发现的<永乐大典>本看<诗话总龟>的版本及增补问题》,《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然迄今为止,尚无人发现更早于《永乐大典》的《诗话总龟》版本和文字,因此对于此书在宋代的编纂情况尚不得而知。
笔者2011年暑假受复旦“光华”人文基金的资助,赴台湾“中研院”文哲所访学,在台湾“国家图书馆”查阅到了现存最早的宋钞本《诗话总龟》,虽然阮阅最初的《诗总》十卷不见天壤,但这部宋钞本足以让人了解《诗话总龟》的早期真实形态。
最早著录这部宋钞本的是宋末元初的方回。他在《桐江集》卷七《渔隐丛话考》里说:
闳休(按阮阅字)《诗总》旧本,余求之不能得,今所谓《诗话总龟》者,删改闳休旧序,合《古今诗话》与《诗总》,添入诸家之说,名为《总龟》,标曰“益都褚斗南仁杰纂集”,前、后、续刊七十卷,麻沙书坊捏合本也。
方回又在同书同卷之《诗话总龟序》里说:
《诗话总龟》前、后、续别七十卷,改阮闳休旧序冠其首。闳休《诗总》不可得,而闳休旧序全文在《渔隐丛话后集》第三十六卷中可考。……按今《总龟》又非胡元任所见闽本《总龟》矣。今余所见序,乃见用闳休语而文甚不佳,序之尾曰“岁在屠维赤奋若”,即当是绍定二年己丑书坊本也。书目引《南轩》、《东莱集》,便知非乾道五年己丑。所谓作序人华阳逸老者,书坊伪名;所谓集录益都褚斗南仁杰者,其姓名不芳。中间去取不当,可备类书谈柄之万一,初学诗者,恐不可以此为准也。
方回著录之“益都褚斗南仁杰纂集”本,后无见之者。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里说:“自方氏有此评,此七十卷本不复流传,亦未见藏书家著录,但《诗话总龟》成为明刻本之定型,则褚氏当亦与有功焉。”(28页),上揭张健先生鸿文亦认为明本《诗话总龟》与褚斗南纂集本“有继承关系”,并认为褚斗南本应为前后集,但亦未及见此书。
台湾“国家图书馆”所藏之《诗话总龟》,为钞本,六十卷,分为前集、后集、续集,各二十卷,前集首卷首页署:
诗歌话总龟卷之一 前集 益都褚 斗南 仁杰 纂集
字体为工整楷体,每行22字,每则第一行顶格,后各行低一格。“太祖”、“仁宗”、“太宗”、“真宗”、“景佑”、“上”、“御”前均空一格。卷首有《诗话总龟纲目》,列书名265种,其中包括《东莱文集》和《南轩文集》,即是方回所提到的《南轩》、《东莱集》。与方回之著录相较,有两点差异,1、方回说《诗话总龟》前后续别(刊)七十卷,此书分为前集二十卷、后集二十卷、续集二十卷,凡六十卷,且已包涵后来明刻本的所有门类,无逸佚迹象,疑方回所谓“七十卷”,乃“六十卷”之误。清代钱曾《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就曾著录过一部前十卷后五十卷的六十卷本。2、方回所说的华阳逸老的序,此钞本无。除此二事外,其他记载均合,当是方回著录的绍定二年书坊本的传抄本。褚斗南,其人无考,方回谓“其姓名不芳”。查《山东通志》卷三十八《经籍志》著录:“禇仁杰《诗话总龟》二十卷,青州人。”这是仅见的关于此书的著录。所谓二十卷,是指前集、后集、续集中的某一种,还是六十卷之误?亦无从查考。
这部褚斗南纂集《诗话总龟》宋钞本,是目前所知最早的《诗话总龟》版本。虽然此前各本均已不存,无从知道此钞本是如何在阮阅原本基础上纂集的,但是从方回“合《古今诗话》与《诗总》,添入诸家之说,名为《总龟》”的记述来看,此部褚斗南纂集本既包涵了阮阅的《诗总》,也合入了《古今诗话》,同时还添加诸家之说。可见褚斗南做了大量的“纂集”工作,已非阮阅之旧本。
这部宋钞本的发现,可能还不足以让我们确切了解阮阅《诗总》十卷的原貌,但通过与通行的九十八卷、百卷本比较,可以知道自明代以来的通行本是如何改变了宋本的面貌。因为正如郭绍虞先生和张健先生所说,褚氏有功于明刻本的定型,明本与褚斗南本是有继承关系的。
首先看门类。褚斗南纂集本前集分为“圣制”、“赓歌”、“御宴”、“荣遇”、“知遇”、“忠义(上下)”、“孝义”、“友义”、“宗族”、“仁爱”、“称赏”、“志气”、“述志”、“求意”、“幼敏(上下)”、“讽喻(上下)”、“诗进”、“投献”、“自荐”、“称荐”、“达理”、“博识(上下)”、“豪放”、“恬退”、“留题(上下)”、“苦吟”、“警句(上中下)”、“句法”、“琢句”、“用字”、“押韵”、“用事”、“书事”、“感事(上中下)”、“故事”、“评论(上中下)”36门;后集分为“神仙(上中下)”、“隐逸(上下)”、“释氏(上中下)”、“道士”、“艺术”、“丽人(上下)”、“佞媚”、“俳优”、“鬼神(上下)”、“灵异(上下)”、“纪梦(上下)”、“寓情(上下)”、“宴游”、“歌咏”、“唱和”、“诙谐(上下)”、“箴规”、“讥诮(上中下)”、“怨嗟”(上下)、“诗谶”(上下)20门;续集分为“雅什(上下)”、“辨疑”、“正讹(上下)”、“诗病”、“诗累”、“效法”、“体格”、“评史(上中下)”、“品藻(上下)”、“寄赠(上中下)”、“送别”、“伤悼(上下)”、“乐府”、“纪实(上中下)”、“咏物(一至四)”、“咏茶(上下)”、“饮食”、“器用”、“节候”、“技艺”、“拾遗”21门。
褚本这77门与明钞刻本相较,除了从“圣制”门中分出“御制”门,从“释氏”门中分出“道僧”门,“豪放”门明本改为“狂放”门,“体格”门改为“格致”门以外,其他均为相同。这说明,明本《诗话总龟》后集五十卷,绝不是明人辑录的,南宋褚斗南本就已有了明本《诗话总龟》后集的门类。张健先生曾指出《永乐大典》本少“乐府”等七门,认为“这七门是此后为人增补的”,但这七门已经存在于褚斗南本,显然并非明人增补,而是《永乐大典》所据本删削或残佚的结果。
其次看具体条目。月窗刊的九十八卷本删削了不少条目,周本淳先生的校点本据明钞本补入大量条目,这些条目多亦见于褚斗南本,这可以确证月窗刊刻时的确作了不少删削。褚斗南本与明钞本,有些门类的条目内容是完全相同的;如褚本“幼敏”门22条,在明钞本里分列为前集“幼敏”门18条,后集“幼敏”门4条。褚本“豪放”门18条,在明钞本里分为前集“狂放”13条,后集“狂放”5条。褚本“恬退”5条,同于明钞本后集“恬退”5条。此外“琢句”、“用字”、“押韵”、“用事”、“书事”等门类的条目均相同。这既说明宋本与明本之间的继承关系,也可考证出明本后集的大多内容在宋本里就已存在了。
最后看内容的增补。褚斗南纂集本《诗话总龟》凡2132则,除了55则逸出周本淳校点本之外,其他二千余则就是通行本前后集的主体内容。《永乐大典》残本、月窗刻本和明钞本,都在褚斗南本的基础上有不同的增补。
过去对于通行月窗本的整理,因为整理者先存有后集为“杂凑”、“捏合”而成的成见,对于后集的辑补并没有认真地完成。而褚本的发现,证明“前集”“后集”的主体内容在宋代就已存在,价值同样重要。因此,我觉得需要重新进行《诗话总龟》的整理工作。可以以褚斗南纂集本为底本,分别校以《永乐大典》本、月窗本和明清钞本(台湾故宫博物院的“明钞本”,过去校本尚未采纳)。因为阮阅《诗总》十卷原本不存,褚斗南在阮阅原本基础上纂集而成《诗话总龟》,成为后世通行本的基础,所以《诗话总龟》的正确署名应该是“阮阅原辑,褚斗南纂集”,才合乎实际。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
郑利华
明代成化、弘治文坛,李东阳(1447—1516)显然是一位值得关注的人物。这不仅是因为他身为阁臣并主持文坛的重要身份和地位,所谓“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而且更在于其对当时文学圈所发生的深远影响,“盖操文柄四十馀年,出其门者,号有家法,虽在疏远,亦窃效其词,规字体以竞风韵之末而鸣一时”。这其中特别是李东阳在成、弘之际诗学领域的作为和影响,尤其引人注目。如有研究者已注意到李东阳与崛起于弘治中叶的前七子复古流派在诗学主张上的某些联系,认为后者确实受到前者的启发,不少观点直承前者而来,前者由此成为后者的滥觞。如果进一步考察李东阳的诗学旨义,除了其对前七子诗学观念所发生的某种启迪,同样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乃相对于明代前期诗界特别是台阁诗学系统,身为馆阁权要的他,在有关诗歌问题上表现出的多少显得特异的一系列观念主张,这些从一个侧面亦显示了成、弘之际文学指向相对于明代前期而言所发生的异动迹象,并在一定意义上成为此一转变的关捩所在。而这一点,也正是本文所要探究的主要问题。
一、维护诗道意识的自觉呈现
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茶陵人。天顺八年(1464)成进士。成化二年(1466)授翰林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充东宫讲官。弘治二年(1489)升左春坊左庶子,四年(1491)《宪宗实录》成,以纂修之功进太常寺少卿,八年(1495)由礼部左侍郎兼侍读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正德七年(1512)致仕。生平主要活动在成化、弘治年间。探察李东阳的诗学系统,首先触及的一个问题,乃不能不注意到他在当时专尚经术的士人学风中对于诗歌表现出的关注和投入的态度,凸显了其维护诗道的一种自觉意识。
明王朝建立之初,出于整肃士习以利中央集权统治的需要,太祖朱元璋大力推行儒学,将“崇儒重道”确立为基本的文化策略。作为该策略调整的其中一大步骤,朱元璋首先将科举取士制度作为重点改造的对象之一,实施以经术造士的政策。丘濬《会试策问》第四首云:“我朝崇儒明道,太祖高皇帝大明儒学,教人取士一惟经术是用。太宗文皇帝又取圣经贤传订正归一,使天下学者诵说而持守之,不惑于异端驳杂之说,道德可谓一矣。”又靳贵在《会试录后序》中亦曰:“我太祖高皇帝之有天下,首表章六经,使圣贤修齐治平之道,一旦大明于世,学校非此不以教,科目非此不以取,凡词赋一切不根之说,悉屏不用。”这就使得“科目取士”偏向一途,所谓是“黜词赋而进经义,略他途而重儒术”。从另一方面来看,明初在实行科举取士的同时,“而荐举之法并行不废”,“时中外大小臣工皆得推举,下至仓、库、司、局诸杂流,亦令举文学才干之士”,对于众多文人士子而言,仕进的路途相对较宽,既能借助于科举考试,又可涉足荐举一路,而且当初“两途并用,亦未尝畸重轻”。不过,时至后来情况有所改变,盖士人以为通过科试而进,更能证明自身出众的资质而显示正宗,更拥有无可替代的荣耀感,因此面对两种进身的途径,文人士子在价值天平上逐渐倾向科举之路,所谓“能文之士率由场屋进以为荣”。由于科举取士政策对于士人的要求是重经术而轻词赋,加上一般的文士更看重科举的仕进方式,如此,不仅确立了科举取士的基本原则,而且促使期望功名仕途的广大文人士子加倍投入经书的研治,“虽穷荒末裔,皆业经书,习礼乐”,士人“谈经讲道”之风由此大盛。明人姚镆在其《送李生廷臣归河南序》中即提到:“国朝悬科彀士,纯用经术,诸不在六经之限者,悉从禁绝,以故百余年来,士无异习,谈经讲道,洋洋满天下。”乃至于丘濬在作于成化十一年(1475)的《会试录序》中,形容当时专尚经术的盛况为“横经之师遍于郡县,执经之徒溢于里巷,明经之士布列中外”,以是感觉“自有经术以来所未有也”。丘氏的意图主要在于彰显“六经之道”为明初以降“列圣相承”而“至于今日益隆益备”的盛况,其中很难说没有一点虚饰的成分,但多少也反映了当时的实际情况。与此同时,盛行在文人士子中间的重经学风,则直接影响到他们尤其对于作为传统文学样式的诗歌的创作热情和表现技能。明人张弼在《梦庵集序》中曾感慨“古之为诗也易,今之为诗也难”,他以为,“商周、汉魏弗论已,声律之学,至唐极盛,上以此而取士,士以此而造用,父兄以此教诏,师友以此讲肄,三百年间以此鼓舞震荡于一世,士皆安于濡染,习于程督”,“沿及宋元,犹以赋取士,声律固在也。我太祖高皇帝立极,治复淳古,一以经行取士,声律之学,为世长物,父兄师友摇手相戒,不惟不以此程督也,为之者不亦难乎”?提示“声律之学”之所以被人视为“长物”,实与以“经行”作为取士标准的做法关联密切。他由此指出,于诗“进取之士非兼人之资、博洽之学,虽或好之而鲜克为,纵为之而鲜克工;惟山林之士或以此身为少援寡助,而后为之,然求其克自成家、可传不朽者,千百而不十一也”。而在《九峰倡和诗序》中他又议及:“窃念我朝取士专以经术,略于辞华,故每科赐进士第者,多或三四百人,深于诗者百不三四人。”则进一步说明,重以经术造士的政策已在明显改变士人尤其是科考之士的知识所向,甚至造成他们诗艺的退化。
如果对比受重经术而轻词赋政策感召在士人中间形成的上述学风,那么身为当时馆阁权要的李东阳,他在对待诗歌问题上的相关态度多少显得有异于时俗。《明史·李东阳传》云:“东阳以诗文引后进,海内士皆抵掌谈文学,(刘)健若不闻,独教人治经穷理。”谢榛《诗家直说》一百二十七条亦记述:“李西涯阁老善诗,门下多词客。刘梅轩阁老忌之,闻人学诗,则叱之曰:‘就作到李、杜,只是酒徒。’”这里提到的刘健(梅轩),在明孝宗即位之初即入内阁参预机务,虽和李东阳同为阁臣又同辅政,政治态度上也有契合之处,然在倾向“诗文”还是专注“治经穷理”问题上,双方明显相为扞格。刘健为人“素以理学自负”,陆深《停骖录》曾载其言论:“人学问有三事,第一是寻绎义理,以消融胸次;第二是考求典故,以经纶天下;第三却是文章。好笑后生辈才得科第,却去学做诗。做诗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只是两个酒徒。撇下许多好人不学,却去学醉汉。”刘健的上述表态和他强调“治经穷理”的主张自相关联,在他看来,与正宗学问相比,作诗实属无用,难以上档入流,所以作得再好也是枉然。应该说,刘健重经轻诗的取向,除开他本人在“学问”上的偏嗜,自有明初以来趋于显突的以经术为尚的制度和学术背景,在那些热衷于“谈经讲道”者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就刘健来说,引起他对李东阳警觉和不满的,不只是李个人倾心诗文尤其是诗歌的举措,更主要的还是在士人圈激发起来的“抵掌谈文学”的强烈效应。鉴于李东阳身居政界要职而拥有相应的政治资源,这对于提高他的文学知名度,强化文学号召力,本就创造了有利条件。值得注意的是,李东阳着意于诗歌,罗致门下士,并“以诗文引后进”,感召培植文学之士,无形之中表现出了不受专尚经术时风拘限的一种超拔姿态。事实上,对于在“黜词赋而进经义,略他途而重儒术”那样一种科举取士政策主导下所造成的诗文价值地位下降的现状,李东阳已敏锐觉察到了,难释疑虑之念。如他在《春雨堂稿序》中指出:
近代之诗,李、杜为极,而用之于文,或有未备。韩、欧之文,亦可谓至矣,而诗之用,议者犹有撼焉,况其下者哉!后之作者,连篇累牍,汗牛充栋,盈天地间皆是物也,而转盼旋踵,卒归于澌尽泯灭之地。自卓然可传者,不过千万之十一而已,岂不难哉?且今之科举,纯用经术,无事乎所谓古文歌诗,非有高识馀力,不能专攻而独诣,而况于兼之者哉!
在作者看来,诗与文本难兼通,即使如李、杜、韩、欧等达到极至境地的诗文大家亦犹如此,下者更不必言说,故如后世作品虽数量可观,但能成为传世之作则少之又少。由此认为,在当今科举取士“纯用经术”而无事于“古文歌诗”的背景下,要产出诗与文的卓越之作已是很难,而做到二者兼通则更难。体味斯言,其中显然蕴含对于“古文歌诗”价值地位在以经术为尚格局中遭受黜抑情形的关注和由此生发的疑惑。他在《送乔生宇归乐平》一诗中还比较了从游之士乔宇和“科举徒”迥然相异的文习艺趣:“谈诗辨格律,论字穷点画。微言析毫芒,独诣超畛域。纷纷科举徒,未暇论典册。古文时所弃,似子宁易得。”以此表彰乔宇对“古文歌诗”的投入,为一般从事举业之士所不及,褒贬之意,显在其中。不仅如此,李东阳在其《书读卷承恩诗后》中针对时人重经术而轻词赋的主张,更直接表达了自我的判别:
或者以为国家试士之法,专尚经术,悉罢词赋,正前代所不及,矧兹科制策,方探化原求,治道又新,天子明示,意向之始,而纪事之作,以诗焉何居?夫诗赋之所以罢,谓其务枝叶弃本根,非有司求士致理之意。苟华而不害其实,世亦不能无取焉。故九叙之歌,用之邦国,二雅之诗,施之庙朝,古之纪盛事而咏成功者,皆是物也。夫使其徘偶声韵不病于科场,而典章制度贲敷于庙廊,是不徒不相悖而顾,岂不相为用哉!
在以经术造士的科举背景下,人们难免会将经术与词赋视为一种价值对立,而以后者当作相对于“本根”的“枝叶”,在本质上自是出于“诗赋小道”这样一种传统的视阈。也鉴于此,作为针锋相对的申论策略,李东阳在上面这段引文中特别强调了诗歌“用之邦国”、“施之庙朝”的实用价值,以阐述维护诗歌生存与发展空间的合理性和重要性,调和经术与词赋价值对立的用意是十分明显的。
李东阳生平倾力于诗,作诗可说是他最大的爱好,其自称:“吾诗亦何解,似独有深喜。”又表示:“爱画耽诗是我私,旁人休笑虎头痴。”甚至疴疾缠身,也难以戒止。成化十三年(1477)春,他在病中赋诗,自谓:“平生报诗癖,虽病不能止。”其时因病在告,“百念具废,而顾独好诗”,“既乃闭户危坐,不能为怀,因戏集古句成篇,略代讽咏”。他的《作诗乐》一诗,谓“挥毫满纸云烟落,陶情写性除烦浊,如痒得爬热得濯。人言此癖不可药,我自乐之惟一噱”,更写出了其所怀此好。出于对诗歌创作的爱好和专注,同时也基于诗歌价值地位在重经时风中跌落而激发的某种危机和救赎意识,李东阳在诗歌创作圈内表现活跃,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他生平和同道在不同场合多有联句倡和的活动,这可说是其“耽诗”的具体表现之一,显出他对诗歌异常的投入,并对唱和风气的形成产生影响。早自成化初年官翰林始,李东阳就已与“同年进士及同游士大夫”联句唱和,后由他编成《联句录》一帙,“起自成化纪元乙酉,讫于己亥,凡十馀年,诗共二百五十八首”。而与挚友之间的联句唱和更为频繁,如他和好友谢铎在成、弘之际官翰林时尤多此类活动,二人所作汇成卷帙,分别名曰《同声集》和《后同声集》。有时这样的联句唱和还不限于聚会,甚至在“弗能出门户”的情况下,“乃创新例,各出起句,以书邮相递续”。
联句唱和作为文人士大夫一种传统的文学消费方式由来已久,但受明初以来“崇儒重道”文化氛围的浸染,对待这样的活动,文人圈的态度也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尤其对于身为上层文臣而在相当程度上扮演着官方意识形态的传播及代言者的那些馆阁文士来说,特殊的身份和职能担当,更使他们趋从某种保守性,尤其是受制于实用意识,相对于明道治经,诗则甚或被视为“无益之词”,作诗也变成了一种“馀事”。以至对于联句唱和这类活动,他们也时或有所忌讳。明人毛纪曾在嘉靖年间将其自弘治、正德以来先后官“翰林”、“部佐”、“内阁”时与诸士“会晤游赏”或“因事感怀”的联句之作编成《联句私抄》,他在是书卷首引言中说:“阁中前辈多以诗为禁,倡和绝少,而联句则昉于今日也。……近时西涯、方石联句有录。二公之道义相与名重于时,其所论著亦盛矣哉!”所言除了指出“阁中前辈”有忌于诗而彼此酬唱活动甚少,也同时反映了一个迥异于前的信息,这就是毛纪自觉联句“昉于今日”,说明其所处之时联句风气开始趋于兴盛。他在这里特别提及“近时”李东阳(西涯)、谢铎(方石)联句唱和之举,可见联句“昉于今日”的迹象与李东阳等人的活动当有关联,联系洋溢在引言之中对于李、谢难以掩饰的企仰之意,作者先后与诸士热衷于联句唱和,极有可能受到前者此举的影响。事实上,李东阳主倡的联句唱和之举,牵涉的人员众杂,声势较盛,成为成、弘之际文人酬唱活跃的某种表征。《四库》馆臣就此评曰:“诗不尽工,又焦芳、李士实之流亦厕其间,交游未免稍滥,然其时馆阁儒臣过从唱和,以文章交相切劘,说者谓明之风会,称成、弘为极盛,即此亦可以想见也。”说“诗不尽工”兴许是事实,李东阳在《联句录序》中也坦言所为联句,“未尝校多寡,论工与拙,凡以代晤语,通情愫,标纪岁月,存离合之念,申箴规之义而已,然时出豪险亦不之禁”,而“要其兴之所至不能皆同,亦不必皆同”。不过,也说明它重在表达诗人的兴味,甚至因此不计工拙,反映了唱和者的热切之情。说“交游未免稍滥”,表明其响应之众,影响之大。
总之,诗道在专尚经术风气中的相对沦落,显然令李东阳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变化格局的严峻性,疑虑之心终究难以泯却,作为一位对诗歌倾注了极大热情的执着的爱好者,这种现象不能不唤起他无法漠然以待的维护意识,无论是罗致门客并以“诗文引后进”,抑或是结集同志参与联句唱和,都显示其不循时俗的特异姿态,而它在文人圈内所发生的某种感召力,同样不应忽视。
二、对诗文体式规制的分辨
如果说质疑“专尚经术,悉罢词赋”带来的后果,表达了李东阳对于诗道沦落的深切关注,而他奖掖文学后进及与诸多同志联句唱和,又体现出其勉力振兴此道的某种热情,那么进而对诗歌体式规制的辨正,则应该看作是他重视诗歌的一种理论上的自觉。
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综观李东阳的论诗主张,强调诗文之别成为重要之论点。他一再提出诗与文须于“体”上加以区分,认为“诗与文不同体”,“诗之体与文异”,如其《匏翁家藏集序》曰:
言之成章者为文,文之成声者则为诗。诗与文同谓之言,亦各有体,而不相乱。若典、谟、诵、诰、誓、命、爻、象之谓文,风、雅、颂、赋、比、兴之为诗。变于后世,则凡序、记、书、疏、箴、铭、赞、颂之属皆文也,辞、赋、歌、行、吟、谣之属皆诗也。是其去古虽远,而为体固存。
又他在《春雨堂稿序》中云:
夫文者,言之成章,而诗又其成声者也。章之为用,贵乎纪述铺叙,发挥而藻饰;操纵开阖,惟所欲为,而必有一定之准。若歌吟咏叹,流通动荡之用,则存乎声,而高下长短之节,亦截乎不可乱。虽律之与度,未始不通,而其规制,则判而不合。及考得失,施劝戒,用于天下,则各有所宜而不可偏废。古之六经,《易》、《书》、《春秋》、《礼》、《乐》皆文也,惟风、雅、颂则谓之诗,今其为体固在也。
尽管随时代的推移,诗与文各自所属的体裁在相应地扩展,但“言之成章”与“文之成声”的体式规制上的差别,决定了二者不可混淆。李东阳对此引例说明之,以为“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为诗,则毫厘千里,终其身而不悟”。“顾惟其异于文也,故虽以文章名者,或有憾焉。兼之者盖间世而始一见。韩昌黎之诗,或讥其为文;苏东坡之诗,或亦有不逮古人之叹”。作文的名家大手,却不见得能作出好诗,包括韩愈采取以文为诗的手法,终使诗烙上文的痕迹。这里面根本性的原因在于诗文之体不同,所以作法自然也不同。
追究李东阳的诗文异体说,其立论的重要出发点,乃建立在将诗与诸经从体式规制的层面加以区分之基础上的,如他提出:“《诗》与诸经同名而体异。盖兼比兴,协音律,言志厉俗,乃其所尚。后之文皆出诸经。而所谓诗者,其名固未改也,但限以声韵,例以格式,名虽同而体尚亦各异。”他还认为:“《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作为诗歌原初时期的文本《诗经》,因被列入六经之列,故谓之与诸经“同名”,然而尤其是与音乐相融通的特性,所谓“六艺中之乐也”,又体现了它在六经之中的特异之处,故谓之与诸经“体异”。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诗歌在“体”的渊源上和其他经典自相区别,二者之间不能混为一谈。应该看到,对于诗之所本的经典意义,特别为那些崇尚经典者所主张,其根本的目的在于突出诗歌创作统绪上的典范作用和传承价值,支撑这一理念的正是他们倾向于突出儒学经典在价值序列中优越性。如正统年间杨溥在为杨士奇所撰的《东里诗集序》中即明确指出,“诗之所本,肇于经,尚矣”,“《三百篇》繇圣人删定于经,下迨汉、唐,若李、杜名家,世有定论”。假如说《诗》三百篇为圣人所删定的经典性,奠定了它在传统文人心目中难以撼动的至高地位,那么强调以诗之所本“肇于经”为尚,显然在于彰扬诗歌皈依经典的重要性。当然,李东阳提出《诗经》与诸经异体,并不意味着要全然消解它在价值序列中的经典地位,但需要指出的是,他的这一说法,多少从源头上淡化了诗歌与诸经的同一性,也即突出了诗在体式规制上的特殊性。在李东阳看来,“古之六经,《易》、《书》、《春秋》、《礼》、《乐》皆文也,惟《风》、《雅》、《颂》则谓之诗”。这是《诗经》有别于诸经之“皆文”之重要所在。而且,相对于“后之文皆出诸经”,承续着除《诗经》以外其他经典的“文”的特点,诗则“限以声韵,例以格式”,在体式规制上具有自身独特的规定性,所以诗与文不同体自是必然的趋势。
那么,需要进一步追究的是,李东阳针对诗文体式规制的一再分辨,特别是在当时的文学境域中究竟体现了什么样的用心和意义。明王朝建立以来,在“崇儒重道”治政方略施行中激发起来的专尚经术的学风,造成文人士人趣味所向和知识结构的相应变化,同时影响着整个社会的文化价值取向,尤其是经术的实用意义被凸显出来。如杨士奇《新编葩经正鹄序》云:“国家取士以经术为上,士之尚志者务以经术进。经者,圣人心法之所寓,而出治之本也。士不通经,不适于用。故三代而下用世之士,于事君治民功业伟然可纪者,必出于经术。”这意味着掌握作为圣人心法所载录的经典之学问,被视作是士人进身于世、“事君治民”的必备资质,也是衡量其能否进用的重要标准。在相应的问题上,一方面,诗特别在那些专尚经术者眼里因被视为缺乏经世实用价值的“无益之词”而遭冷遇,在重经风气的包裹下缩减了生存的空间,甚至被当作“多出于文字之绪余”的无关紧要的另类文体。另一方面,文与诗相比在某种意义上却成了强势文体,它的生存空间被加以拓展。首先,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和文士刘基订定试士之法和八股试文体式,“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科举时文因而藉助官方的力量得到强制推行,其主导性得以充分膨胀。由此也造成对于包括了古文和诗歌的古文词地位的侵夺,影响到一般科考之士在古文词上的兴趣和修养。其次,特别是基于明初以来“崇儒重道”的文化背景,文以负载更多的政治功能而被高度显扬了它的实用价值,人们在对文的实用价值的追求中相应抬高了它的地位。如洪武二年(1369),明太祖朱元璋比照“或以明道德,或以通当世之务”的古人为文之道,要求当时翰林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务者,无事浮藻”,提倡文章明道德通世务的实用性,就是十分典型的一个例子。而且特别自永乐年间以来,由馆阁文士主导而浸淫文坛的台阁文风,为配合官方“崇儒重道”的文化方略,对于文章的价值意义也提出较为严格的要求,尤其是极力主张宗经明道以求经世实用。如天顺初曾任翰林学士的倪谦在其《艮庵文集序》中云:
文,言之成章者也。道,理之无形者也。道非托于言,其理不能自明;言非载夫道,其文不能行远。……六经之文,唐、虞、三代帝王之道所载,孔子之圣所删定,万世祖之,不可尚矣。战国、秦汉而下,学士大夫蹑尘嗣响者代有闻人,然求其言不畔道、文不悖经者,汉则董子,唐则韩子,宋则欧、曾及濂洛诸子,元则虞邵庵焉。上下数千载间,文章大家不过十数人,斯亦难矣。
不仅标榜六经之文为承载“唐、虞、三代帝王之道”的万世文章楷模,置其于至上地位,而且视“言不畔道”、“文不悖经”为文章书写必须遵循的重要原则,显扬宗经明道的意味甚为明确。
应该说,就对文章价值意义的认知来看,李东阳并未能完全超越一般馆阁文士秉持的理念,而更多从经世实用的立场来看待文章的功能和作用。尽管他曾经分别不同的文类,将所谓“记载之文”、“讲读之文”、“敷奏之文”和“著述赋咏之文”作了区隔,认为前数者“皆用于朝廷、台阁、部署、馆局之间,裨政益令,以及于天下”,惟“著述赋咏之文”,“则通乎隐显”,有所不同,但仍可看出他对于文章应恪守经世实用书写原则之理念的坚守。故其以为“盖人情物理、风俗名教,无处无之。虽非其所得为,而亦所得言”,“苟不得其所而徒以为文,则不过枝辞蔓说,虽施之天下,亦无实用”。李东阳同时还提出,“夫所重乎立言者,必能明天下之理,载天下之事。理明事尽,则其言可以久而不废”。这里所谓的“理明事尽”,其根本的指向还在于“翼圣道,裨世治”。他说唐人韩愈虽“不免为词章之文,而所谓翼道裨治,则有不可掩也”,又称道宋人曾巩“其所自立非独为词章之雄也”,为文“于治有裨,而于道不为无益”。虽然李东阳对于文章的功能和作用的阐述,带有明显经世实用的色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待诗与文在文体价值取向上偏执于文的一端。
相反,文强诗弱这样一种诗文在特定文化境域中不同的生存格局,使得李东阳无法回避这一现实问题,激发他不能不对此作出自己的某种反应,他反复强调诗文异体之论,不可不谓用心之良苦,从一定角度上来看,有理由说这一论调具有面向如此诗文之格局的针对性意味。体察其意义所向,一是针对专尚经术而轻视诗道的时下风气,凸显诗歌本身在体式规制上的特殊性,并从源头上将它从与诸经的同一类属中分离出来,赋予诗以有别于诸经的自主性,这同时也为受到“谈经讲道”士习影响而沉沦的诗道重新获得生存和发展空间,提供理论上的依据。二是明初以来趋于程式化的科举时文,成为热衷于功名仕途的文人士子所重点摹习的对象,这一为官方规范的特殊文体在展现其影响文人士子文章书写风格的强势性的同时,对于古文与诗歌的生存和发展造成不同程度的冲击,犹如李东阳在《括囊稿序》中曾经慨叹“士之为古文歌诗者,每夺于举业,或终身不相及”。其中也显然有感于科举之业包括应试文体对于“歌诗”的侵蚀。三是当文被强化政治功能而赋予更多经世实用价值并占据文体重要位置之际,诗文异体论的提出,不但有意在抬高诗歌的创作地位,而且客观上为诗与文的价值所向划出了不同的界线,这同时意味着诗歌因其体式规制的特殊性,可以不受文章价值向度的主导,拥有自身相对独立的审美空间。
三、诗“体”之论的阐发及其意义指向
从前面引论中已能见出,李东阳释诗为“文之成声者”,以区别“言之成章者”的文的特点,分辨二者体式规制的意图明显,故有研究者以为这实际上即将诗歌视为一种声律之学。当然,就诗之“体”而言,按照李东阳的说法,所谓“文之成声者”的特点又是体现在多个层面,他的《镜川先生诗集序》在说明《诗经》与诸经“同名而体异”的特征时,指出前者“盖兼比兴,协音律,言志厉俗,乃其所尚”。这可以看作是李东阳对于诗歌体式规制的概括性说明。如果说“兼比兴”和“协音律”论侧重于申明诗歌的表现艺术,那么“言志厉俗”论则旨在主张诗歌的表现功能。
以比兴而言,众所周知,这一诗歌的基本修辞方式,在《诗经》这样的原初时期的诗歌作品中已被广泛运用,其也因此受到历代诸诗家或论家的关注。对此早如汉儒已加阐发,像郑玄释之曰:“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主要还是从美刺“政教善恶”的角度,阐释比兴艺术的运用。而如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专列《比兴》篇,则对比兴之法作了更为具体的解说,承沿汉儒的阐论为多,如释比:“盖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再如释兴:“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又以为“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其着重以《诗经》、《楚辞》为范例,说明比兴诸如“畜愤以斥言”、“环譬以记讽”手法中蕴含的政教讽喻意味。而他訾议“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也主要是比照前二者而提出来的。尽管以汉儒为代表的解说《诗经》比兴之法的诠释系统过多比附于“政教善恶”,未必符合原诗的创作用意,但其同时触及了诗歌“比方于物”、“托事于物”的表现艺术,对后世探讨诗艺者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指出:
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以上所论,于诗之赋、比、兴“三义”中显然更重后二者。而关于如何合理运用赋、比、兴的问题,钟嵘在《诗品序》中已述及之,他解释此“三义”,以为“文已尽而意有馀,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在他看来,要“弘斯三义”,须“酌而用之”,也即“幹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反之,“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钟嵘提倡于赋、比、兴之法“酌而用之”的主张,其意当然还在于戒忌专注一端会带来的“意深”及“词踬”、“意浮”及“文散”的弊病,要求诗歌在表现艺术上趋向一种谐协匀和的理想境地。从理论上来说,钟嵘的主张无所偏倚,兼顾诗歌不同的艺术环节而力加谐和,但是相对于赋而言,比兴则成为后世诗家或论家更集中强调的议题。这其中或主要从“风雅”、“美刺”的角度,谈论比兴对于诗以言志明道的作用,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指出,“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并自言其诗“各以类分”,而关于“讽喻诗”一类的特征,以为“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比兴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或着重基于诗歌艺术的审美诉求,申述比兴的意义,如皎然《诗式》提出“诗有五格”,“不用事第一”,又释比兴,谓“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并以陆机和谢灵运诗例,说明前者“是用事非比也”、后者“是比非用事也”,以示比兴与用事之间的区别,这在另一方面,也即提示了诗中比兴运用的合理意义。上引李东阳关于比兴的阐说,其显然更着意于诗歌艺术本身,强调作为“托物寓情”的手法,比兴对于维系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之蕴藉传达而非“正言直述”的表现艺术的重要性,在他看来,这在根本上则取决于诗歌“贵情思而轻事实”的文体性质。正鉴于强调运用比兴以营造“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李东阳同时提出意贵“远”、“淡”而忌“近”、“浓”:
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浓而近者易识,淡而远者难知。如杜子美“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涴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王摩诘“返景入深林,复照莓苔上”,皆淡而愈浓,近而愈远,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如果说“近”、“浓”和浅俗、切直、繁靡等义项相关,那么与之相对的“远”、“淡”则当指深远、委曲、冲淡之意。亦以后者相尚,故而李东阳声称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维“足称大家”,比较二者,“孟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胜”;至如储光羲、岑参,储“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岑“有王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又其论苏轼诗,以为“伤于快直,少委曲沉着之意,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诮”。凡此,对于“远”、“淡”之意的声张,乃和李东阳强调比兴的态度显然是相通的,皆在于主张诗歌蕴涵深厚、委曲含蓄的表现艺术,维护诗歌自身的文体规定性。同时应当看到,比兴作为一种在诗歌早期阶段已得到广泛运用的修辞方式,它代表着诗歌这一特定文体基本而原始的艺术属性,正因为如此,李东阳基于关注诗“体”的立场声明比兴艺术的重要性,在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他旨在追究诗歌的文体性质及其艺术属性以从本原上力加辨察和塑造之的企图。
就此,其同样体现在李东阳关于诗歌音律的辩说。按照他的说法,这重点涉及诗与乐的关系问题,如他在《孔氏四子字说》中对于诗作出的界定:“诗者,言之成声,而未播之乐者也。”而在《怀麓堂诗话》中他又议及诗与乐之间的关系,以为“观《乐记》论乐声处,便识得诗法”,同时指出:
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古之教,何必以诗律为哉!
综观李东阳以上所论,其主要说明了如下问题:第一,认为诗乃“未播之乐者也”、“六艺中之乐也”,提示诗与乐关系密切,表明他对诗乐合一的看重。第二,指出后世诗与乐分而为二,诗合于乐的特性由此受到损害,以至“虽有格律,而无音韵”,如此,意味着“格律”与“音韵”的协调也就无从谈起。第三,有“格律”而无“音韵”,只能沦为排偶之文,这也表明,诗若忽视“音韵”即丧失了有别于文的“言之成声”的文体特征。
这里,李东阳所言的“格律”,当指近体诗在字数、平仄、对偶等方面的格式规定,犹如李东阳论诗之“律”,以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同,而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律者,规矩之谓”。而他声称的“音韵”,则被视作在真正意义上融通于乐的一种音声表现。《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又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这表示说,乐之所生乃是人心和外物交感的结果。而李东阳提出“取其声之和者”,用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盖大意从此导引而出,实则将主体“情性”或“志意”的感发和乐声的形成联系在一起,这也意味着诗之“音韵”的构成或者说作为诗乐合一的表征,体现在诗人“情性”或“志意”的发抒与乐声之间的融合。李东阳认为,成功的“音韵”营构应当是一种朗畅而谐和的音声表现,如他评论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表示:“人但知其能道羁愁野况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若强排硬叠,不论其字面之清浊,音韵之谐舛,而云我能写景用事,岂可哉?”说明温庭筠的上述诗句善于藉助“铿锵”又谐调的音声表现,抒写诗人的“羁愁野况”,不失为诗与乐相为融通的一个范例。
尽管李东阳訾议后世诗乐分离,诗有“格律”而无“音韵”,但并不表示说他排斥“格律”,从“协音律”的角度而言,关键是要处理好诗之“格律”与“音响”或“音韵”之间彼此的谐协问题。如他在《怀麓堂诗话》中谈到:“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这里所谓“操”、“纵”、“正”、“变”的音声节奏起伏变化,正体现了“音响”与“格律”的协调相称,说杜甫诗歌“顿挫起伏”,主要也是就此而言。按照李东阳的看法,与“言之成章”之文不同,诗作为“文之成声”者,更需要体现相应的音声节奏,所谓要“比之以声韵,和之以节奏”,亦如他所说:“若歌吟咏叹,流通动荡之用,则存乎声,而高下长短之节,亦截乎不可乱。”以杜诗来看,尤其是一些异于声律常规的平仄运用者,在李东阳眼里,更显示在看似违拗声律节奏的字句结构中却能做到“起伏顿挫”及“自相谐协”的不俗功力,自属长于音声节奏而体现“协音律”的诗中翘楚。
与此同时,作为“协音律”要求的一种具体展开,李东阳十分注意对诗歌的别调辨体。他曾经说过:“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此可见天地间气机所动,发为音声,随时与地,无俟区别,而不相侵夺。然则人囿于气化之中,而欲超乎时代土壤之外,不亦难乎?”这里以不同地区的方言音声,譬喻历朝各代诗不同的体征,说明特别从“音殊调别”的角度去分辨诗体是十分必要的。这一点又如他所指出的,诗除了“具眼”之外,亦必“具耳”,“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弦,此具耳也”。就是说,根据诗的音调声韵来加以判别辨析。别调辨体的目的在于检验诗的音声节奏,包括鉴察“格律”与“音响”或“音韵”谐协的程度,以衡量诗作是否合乎乐声,进而判断其品位的优劣高下。《怀麓堂诗话》曾指出:“古诗歌之声调节奏,不传久矣。比尝听人歌《关雎》、《鹿鸣》诸诗,不过以四字平引为长声,无甚高下缓急之节。意古之人,不徒尔也。”这是说,听今人歌吟《诗经》中《关雎》、《鹿鸣》诸篇,推测其不像古作的声调节奏,其中“以四字平引为长声”和“高下缓急之节”成了一种具体参比判别的依据。《怀麓堂诗话》又曰:“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复可振,亦当深戒,此予所独得者。”运用虚字不善,容易导致负面的后果,这当然是要证明盛唐诗人善于用虚的高明。而此处对于字法运用的讲究,实际上指涉诗歌产生的音声效果,说盛唐诗人善于用虚,主要还是指他们能结构出“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的音声抑扬调谐之美感,成为营构这样一种音声美感的理想实践者。他在《拟古乐府引》中也说:“予尝观汉魏间乐府歌辞,爱其质而不俚,腴而不艳,有古诗言志依永之遗意,播之乡国,各有攸宜。”认为汉魏乐府歌辞得古诗之遗意,不仅体现在“言志”,而且还呈示于“依永”,后者显然就其音调声韵的特点而言,是说汉魏乐府歌辞能如古诗那样与乐声相合,呈现抑扬变化。值得一提的是,此引又论及元代文人杨维祯的乐府诗创作,杨氏生平有大量乐府之作,李东阳以为,杨维祯乐府诗虽“力去陈俗,而纵其辩博”,然而“于声与调或不暇恤”,成为明显的一个不足,这意味着它未像汉魏乐府歌辞那般得古诗“依永”之遗意。
不仅如此,别调辨体也同时用于检验自我的诗歌创作。《怀麓堂诗话》云:“今之诗,惟吴、越有歌。吴歌清而婉,越歌长而激,然士大夫亦不皆能。予所闻者,吴则张亨父,越则王古直仁辅,可称大家。亨父不为人歌,每自歌所为诗,真有手舞足蹈意。仁辅性亦僻,不时得其歌。予值有得意诗,或令歌之。因以验予所作,虽不必能自为歌,往往合律,不待强致,而亦有不容强者也。”这种歌吟的方式被当作检验自家作品行之有效的方法,表明李东阳已注意将别调辨体之法具体运用到自我创作过程之中。此又可以他申述自己对于拟作古乐府的态度为例,如其《拟古乐府引》即概括自己的撰作要求:“长短丰约,惟其所止;徐疾高下,随所会而为之。内取达意,外求合律。”如果说“长短丰约”主要是就字句篇章结构而言,那么“徐疾高下”则可说是针对音调声韵的讲究,所谓“随所会而为之”,不但要“达意”,而且要“合律”,后者注意的显然是诗作的音声节奏如何合乎乐府古调。
李东阳基于诗“体”的“协音律”的要求,主张诗与乐的一体化,尤其是追溯至《诗经》而引为典范,认为“《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以对比“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甚至于使后人产生“李西涯以诗为六艺之乐,是专于声韵求诗,而使诗与乐混者也”的疑问,然这与其强调比兴艺术的主张有着一个共同点,即同样具有从本原的角度追究诗歌的文体性质及其艺术属性的意味。在以《诗经》为代表的古典诗歌的早期阶段,诗与乐的联系非常紧密,二者的融合也可以说是早期诗“体”的一种重要标识,从这一角度来看,李东阳关于诗歌音律的辩说,注重诗合于乐的原初特性,申明作为“文之成声”者的诗歌在“音韵”上的不可缺失,以体现相应的音声节奏,其主要还是立足于诗“体”基本而原始的艺术属性来要求的,如此也表明他在诗歌体式规制上一种追本溯源的用意。
再来看李东阳强调的“言志厉俗”论。揣度其说,无论是运用比兴抑或协调音律,重要的目的还在于如何充分而艺术地表现诗人的情感志意,李东阳提出“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又以为诗“有异于文者,以其有声律风韵,能使人反复讽咏,以畅达情思,感发志气”,其意亦即在此。不过,对于“言志厉俗”论的具体内蕴,我们尚需稍加辨析。
首先应当指出的一点,“言志厉俗”论的经世实用色彩仍是浓厚的,这不能不说多少和李东阳的馆阁背景相联系。有关于此,李东阳在《赤城诗集序》中指出,“诗之为物也,大则关气运,小则因土俗,而实本乎人之心”,“夫自乐官不以诗为教,使者不以采诗为职,是物也,若未始为天下之重轻,而所关者固在也”。他在《王城山人诗集序》中又云:“夫诗者,人之志兴存焉。故观俗之美与人之贤者,必于诗。”认为诗之为教“本人情,该物理,足以考政治,验风俗”,并以古为例证:“古者国有美政,乡有善俗,必播诸诗歌以风励天下。”不过,同样需要指出的一点,“言志厉俗”论除了指示诗于“政治”、“风俗”的实用价值之外,同时还包涵诗人情志抒写的多样性。李东阳曾说,“诗之作也,七情具焉”,表示诗之所作重在发抒诗人各种情感志意。人之“七情”皆可形之于诗,意味着复杂的诗人情感志意,不只是局限于考政验俗的公共领域,也指涉不同的私人领域的内容。前引李东阳《作诗乐》诗,其中咏及“弄月吟风恣嘲谑”,“陶情写性除烦浊”,也说明抒写诗人情感志意,不应排斥诸如“弄风吟月”的私人情怀,相反应视作“陶情写性”的一个重要的方面。不啻于此,李东阳还曾编《集句后录》,所录源于“幽情郁思,欲托之吟讽而未能者,略寻往年故事,集古句以自况”,他将此标示为“一时情兴所至,无关大政”,“感时触物之意,亦存乎其间”。从这一点也恰恰可以看出,在李东阳眼里,即使是感触而生的那些“无关大正”的“情兴”,未尝不可形之于诗篇。事实上,这一诗学观念在他的日常诗歌抒写中也有所反映。如成化八年(1472)二月,时任翰林编修的李东阳奉父南归故乡茶陵省墓,沿途所经,赋诗以咏,得百二十馀首,汇入《南行稿》。他总结是稿所录,以为“其间流峙之殊形,飞跃开落之异情,耳目所接,兴况所寄,左触右激,发乎言而成声,虽欲止之,亦有不可得而止矣”,其中不乏属于“览形胜,玩境物,输写情况,振发其抑郁而宣其和平”之作。成化十六年(1480)七月,李东阳任应天乡试考试官,校文南都,事毕还舟北上。对于此次北上之旅,他声称“于是尽得两京之形胜,神爽飞越,心胸开荡。烟云风雨之聚散,禽鱼草木之下上开落,衣冠人物风土俗尚之殊异,前朝旧迹之兴废不常者,不能不形诸言”,其中得诗百有二首,汇入《北行录》。诚如作者所述,他将行旅之中“耳目所接”而形诸诗,其实主要还在于抒发诗人自我对于山水风雨、禽鱼草木、自然风土的体悟感触,寄寓自己览胜赏景之种种“兴况”,对此,自然无法一概以考政验俗的经世实用标准来加以衡量。
馀 论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明代至成化、弘治之际,文学领域可以说处于新旧现象并存或交替的特殊时期,历史既依循其自身的惯性,顺延着其原有的存在方式,继续发挥着它的影响;同时,一些新的现象也在与传统的交织甚或对抗中孕育成熟,不同程度地改变着原有的传统风尚,呈现出有别于明代前期的一种文学走向。这主要表现在,一方面,明初以来极力张扬的“崇儒重道”的文化策略影响深重,向各个层面渗透,包括专尚经术之风对“词赋”的排斥,科试时文对于古文词的冲击。如此情况之下,尤其是诗歌的生存空间受到压缩,诗道沦落,并且相应地改变着文人士子的知识与趣味结构;经世实用的文学价值观念,不仅充分彰显了文所担当的政治功能以及为之强化的实用价值取向,而且它也不同程度地浸润诗歌领地,影响到诗人自我情感的发抒。另一方面,整个文学发展的格局其时也在发生某种变动,尤其是作为明代前期处于主导地位的台阁文学,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分化与危机,从强势趋于相对衰落,它所营造的文学风气,在文人士子不拘一格创作欲求的冲击下发生某种逆转。如时人尹襄在《送古田司训谢德宣序》中表示:“盖成化、天顺以前,其文浑厚,各有意见发之,故畔道者鲜。比岁以来,专事捷径,非独文之浮也,甚者于经有所拟议差择,而圣人之言几同戏玩。”吴俨《顺天府乡试录后序》也指出:“臣观洪武、永乐之间,其文浑厚;宣德、正统之间,其文简明;成化、弘治之间,其文奇丽,可谓日益以盛矣。”所谓“浑厚”文风的盛行,特别与当时台阁文人的宗尚倾向不无关系,台阁诸士重文宗经明道以求经世实用,更推崇笃实浑厚的文风,乃至于强调遵循先道德而后文辞的创作原则,成、弘前后文风由“浑厚”转向“浮”、“奇丽”,以至成为“畔道”和“于经有所拟议差择,而圣人之言几同戏玩”的口实,在一定意义上可谓构成对台阁文风的悖逆,也表明文士创作的自由度相对增强。探析李东阳的诗学旨义,尤其不能不注意它因应成、弘之际文学变动态势而显示的某些倾向,以李东阳本人特殊的政治地位和在文坛的重大影响而言,这些倾向也成为此际文学变动态势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关捩。如果说倾力于诗道,并“以诗文引后进”,奖掖更多文学之士,显示李东阳对于专尚经术时风的一种反动,以至引起重视经术者的强烈不满,那么他用心辨别诗文体式规制的差异,企图切断文这一强势文体对于诗的侵蚀,尤其是从“兼比兴”、“协音律”的角度,探讨诗歌的文体性质及其艺术属性,包括强调诗歌基本的修辞艺术,注重诗合于乐的原初特性,旨在从根本上还原诗有别于文的相对独立的审美性质,察识诗之为诗的文体的独特性,在一定意义上凸显了其诗学取向的一种技术思路。而他主张诗人情感志意抒写的多样性,在注重诗歌于考政验俗的实用价值的同时,也认同将更多属于私人领域的诗人“情兴”或“兴况”寄寓诗中,多少表明他在诗歌表现功能解读上的包容态度。这些对于有着馆阁背景的李东阳来说,自具不一般的意义。同时作为成化、弘治之际诗坛的一位巨擘,李东阳诗学主张的也具有某种风向标的意义,从一个方面体现了此际文学指向的变化迹象。
(本文原载于莫砺锋编《谁是诗中疏凿手——中国诗学研讨会论文集》,为便阅读,注释已删去)
文|闵定庆 来源| 中国韵文学刊
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又作挚父、至父),安徽桐城人,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与张裕钊、薛福成、黎庶昌齐名,并称“曾门四弟子”,是公认的桐城派末代领袖。子闿生(1877-1949),字辟疆,号北江,幼承家学,又师从范当世,得桐城文学真传,马其昶《桐城耆旧传》说其“能世父学”[1](P445),曾克耑《晚清四十家诗钞序》也说他“秉太夫子挚父先生之学,以古文诏后进,又尝问学于范先生(当世),于诗所得尤深”。[2](P27)吴闿生于光绪三十年(甲辰)依照乃父所选古文读本著《桐城吴氏古文法》,以为“初学善本”[3](P2);又于同年草创《晚清四十家诗钞》,民国十三年(甲子)完稿,前两卷选录桐城派后期若干关键人物的诗作,展现了一幅较具特色的后期桐城诗派诗史画卷,也体现了吴闿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观照桐城派和传统文化的微妙心态。第三卷则收录桐城派以外的诗人诗作,如同光体、汉魏六朝派、晚唐体等,也有少量游离于诸诗派之外者,但未录诗界革命之作,侧重于纪友朋之酬唱,以存近诗之面貌,可存而不论。
一 在“家法”与“师法”之间
吴闿生编撰《晚清四十家诗钞》时,将选诗视野锁定在师友渊源上,自言效法姚鼐《今体诗抄》的体例,选定名家佳篇,“大体雅正,足以维持诗学,启导后进”,“后生得此,于近代之诗亦可以尝一哈水而知江海也已”[2](P6)①,以契合“入门须正,求格须高”的古训。准此,他用“道统”与“文统”复式结构论述诗文创作渊源的言说方式,紧紧围绕着父亲主导文坛、提携后进的“客观事实”来描述桐城派后期发展的脉络,建构起一个经得起桐城—湘乡派中人“拷问”的诗学谱系,标举诗学“正宗”,“以正雅祛邪”。其《晚清四十家诗钞自序》自述道:
先大夫垂教北方三十馀年,文章之传则武强贺先生,诗则通州范先生。二先生从先公最久,备闻道要,究极精微,当时有“南范北贺”之目。其后各以所得传授徒友,蔚为海内宗师,并时豪杰未有或之先也……二先生外,则有马其昶通伯、姚永朴仲实、姚永概叔节、方守彝伦叔、王树楠晋卿、柯劭态凤孙,咸各有以自见。其年辈稍后,则李刚己刚己、吴镗凯臣、刘乃晟平西、刘登瀛际唐、李景濂右周、王振垚古愚、武锡珏合之、谷锺秀九峰、傅增湘沅叔、常堉璋济生、尚秉和节之、梁建章式堂、刘培极宗尧、高步瀛阆仙、赵衡湘帆、籍忠寅亮侪、邓毓怡和甫等,皆一时才士。[2](P24)
《晚清四十家诗钞》前两卷即专收这一谱系中的“传诗者”,第一卷依次为叔父汝绳、季父汝纯、张裕钊(字濂卿,“曾门四弟子”之首)、范当世(字伯子,张、吴门下最杰出的弟子)、范钟、范铠(皆当世之弟)和李刚己(吴、范门下弟子),其中,以范当世、李刚己为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人物,故收范当世诗作最多,计110首,李刚己次之,计66首,标示了吴、张、范、李之间的线性传承关系;第二卷录吴、范门下弟子的诗作,既有学于吴门的姚永概、方守彝等桐城旧族子弟,也有柯劭忞、邓毓怡、韩德铭、籍忠亮、吴镗等北方籍学生,大致勾勒出了桐城派“北传”的基本阵容。
在具体编选过程中,吴闿生对至亲的诗作作了区别性处理。已故叔父之诗放在全书的开端,自然不会招来非议,同时又有意让父亲和自己“缺席”,未录父亲的诗作和自己的诗作,另把姐夫柯劭忞放在姚永概之后,厘清吴汝纶掌莲池书院后所形成的诗人群体,以淡化“以人存诗”、“惟亲是选”的痕迹。吴闿生在《晚清四十家诗钞》中多次提及父亲的诗歌创作,突出其在冀州—莲池唱和中所扮演的核心角色,但吴诗已编入《桐城吴先生全集》,吴闿生又遍笺注父诗,此时辑入父作不免有割裂之嫌②。也许,吴闿生这样处理,更多的是出于“自恃身份”的矜持,以其父的“隐性存在”代替“有形存在”。这一点可从贺培新《晚清四十家诗钞序》中窥见些许消息,贺《序》说:“自太夫子垂教北方,教化所渐被,渊源本末具见于此,而有清一代诗学之大观,亦莫盛于是矣。”[2](P29)将吴汝纶视为晚近诗学的“正宗”、清代诗学的“集大成者”。因此,吴汝纶是作为一个在终极意义上的、未曾出场的“主角”存在的,具有根本性的规范作用和评判作用。
在《晚清四十家诗钞》的每个角落,都在闪烁着吴汝纶的“有形存在”与“隐性存在”。我们可从以下五个方面作一初步观察:
(一)注重选录与吴汝纶密切相关的诗作。
《晚清四十家诗钞》所选多为赠酬师友、描述冀州幕府和流连莲池书院的诗作,以吴汝纶知冀州、主莲池书院为中心,构成了三个层级的“作品圈”,第一个层级是直接与吴汝纶酬赠的诗篇,第二个层级是与“冀州—莲池”学者—诗人相互酬唱的诗作,第三个层级则是赠与吴闿生的诗作。其中,第一个层级的诗作近百首,几占《晚清四十家诗钞》全书篇幅的六分之一,是全书选辑的重点。这一选辑策略,可从诗题中窥见个中奥妙,诗题多明确标示“赠”、“呈”、“上”、“简”等,如所选张裕钊诗中的《简冀州二首》是直接赠吴汝纶的,所选范当世诗中第一首便是《上吴先生》,反映与吴汝纶交往方方面面细节的诗作总数达十三首;第二卷所选姚永概诗第一首也是《到保定二十日作诗二十四韵奉吴先生》,第三首是《藤花久谢暑雨中忽开数枝吴先生邀赋》,皆形象地描绘了随侍吴汝纶的生活细节与情调。第三个层级的诗作也很值得关注,吴闿生不录自己的诗作,却时时不忘选录一些酬赠自己的作品,如姚永概《赠吴辟疆》、李刚己《用山谷双井茶韵赠辟疆》、《辟疆见和再依前韵答之》、《和答辟疆见赠元韵》等,从另一个侧面突出了作为诗选家和诗论家的“自我”并不缺席的“真实存在”。
(二)充分引用吴汝纶的评语。
吴汝纶评点作品极多,据不完全统计,达一百馀种,涵盖经史子集四部[4](P234),又曾对严复译《天演论》进行删节与评语,留下了丰富的评点遗产。吴闿生在《晚清四十家诗钞》具体诗作评点上,多引用其父的评语,或以此为话头,导入自己的评点,对派中诸人褒扬备至。所录吴汝纶的评点全面而具体,富有启发意义,有的是品评诗作的意境与风格,如评范当世《上吴先公》曰:“先大夫云:句句横亘万里,字字扪之起棱。不知肯堂胸中并吞几许古人也。至其振懦起顽之盛心,挑战致师之猛势,令人和战无策矣。”评李刚己《拟郭景纯游仙诗》曰:“先大夫云:奇思壮采,勃郁奋动,无一字凡响。”有的则是道出其风格渊源和模仿对象,如评范当世《看保安沙还至上海和敬如见怀》曰:“先大夫云:此篇似韩。”又评《从謇博借得李莼客集叠韵题其端以示謇博》曰:“先大夫云:肯堂此等境界得之太白,其倏忽变转亦似之。”评《次韵王义门景沂见赠之作》曰:“先大夫云:跌宕自喜,大似太白。”此外还有相当多的评语是讨论诗歌技法的。这也从另一个方面突出了吴氏一族具有对诗人诗作作出最终评论的“权威性”。
(三)从事功的角度重塑父亲的文化形象。
桐城派向来重视义理、考据、辞章,而于“经济之学”一端论述不多。姚鼐虽已拈出“经济天下之才”,但置于末端[5](P50)③。曾国藩继而扬阐“经济之学”,将其列为“为人”与“为文”的根本前提。吴汝纶沿着曾国藩“经世致用”的路向,在吏治与文教方面均有所成就。因此,吴闿生在评点中多处提到“先大夫”、“先公”的“事功”,塑造了一个更具魅力的父亲形象。卷一录吴汝纯《赠仲兄》三首,其一即云:“谁谓移山事偶然,穿渠卒役已三年。居人渐识耕桑乐,两岸初无可废田。”吴闿生评曰:“此三诗皆咏冀州开渠。开渠之役,创始至难,故以‘移山’为比。”评其三曰:“此惜先公经世之略仅施之于一郡也。”评范当世《感于东坡生日之作遂为至父先生六十寿诗》说:“写先公志业,颇得深处。”笼统地提到了吴汝纶的志业,而评范当世《燕南并辔》曰:“西学未兴,儒生未闻体育之说也。惟先大夫知此理,常以教人。此诗即本斯旨。”则专门谈到了西学渐兴,吴汝纶率先引入新式教育,从教育理念与教学实践等层面进行新的探索,从而取得了“鞍马真能健,读书方不慵”的良好效果。此外,对吴汝纶教书育人的成就也作了相当高的评价,如评姚永概《夏日遣怀》云:“到莲池后,文境一变,此陶冶之益也。”从姚永概“我侍吴公久,番番愿每偿”的自白来看,其个人志愿、诗文创作及风格取向等均得吴汝纶指教,终身受用,发出“此心终炯炯,大德誓难忘”的誓言。
(四)屡屡提及与吴汝纶相关的“诗本事”。
吴闿生很善于从诗人的具体创作过程切入,点出诗本事,凸显其父无处不在的影响力。如评范当世《入滩河易舟闻舟人言往月安福使人迎探状惭恐弥甚心神益焦辄复为诗十九首》云:“先生就婚姚氏,先公力为之媒,故词若有怨焉。”谈到了父亲与范当世超乎寻常的私交,其中磕磕碰碰自然在所难免,而这恰恰突出了私交之笃,极具感染力;评范当世《前韵答季皋》曰:“季皋,名经迈,李相幼子。先生馆李氏,乃先公所荐,为季皋课师也。”点出推荐范当世入馆李鸿章家教其幼子李经迈一事;又如评范当世《寄答余小轩兼示刘幼丹蔡燕生及钱仲仙七律四首》其一“齿过颜回还鹿健,生逢李耳实龙骧”一联云:“颜回,自谓;李耳,喻先公也。”评姚永概《叠韵酬杨佑甫》“无烦倚长铗,已见孟尝君”一联云:“孟尝君,谓先大夫也。”评姚永概《叠韵酬杨佑甫》其二“室俭馀穿榻,堂高不挂帘”句曰“言有教无类”,借吴汝纶门生之口肯定吴汝纶施教的境界。评姚永概《不忍池有怀至父先生》:“不忍池,在东京上野。此感先公《中秋无月》诗而作。”评吴镗《追和杜工部偶题元韵》“枯鳞时泣辙,羁鸟幸依枝”一联云:“‘羁鸟’句,谓从先大夫也。”此类评点,从不同的方面凸现了吴汝纶对“冀州—莲池”诗人群体的深刻影响。其中,吴闿生评张裕钊《简冀州二首》云:“二诗全以气胜,先生最佳之作也。”深可玩味,他认为张裕钊的诗作以寄父亲者最佳,显见其评骘优劣以亲情为准。类似的情形,同样见于韩德铭《哭桐城先生诗》的评语,吴闿生云:“苍凉沉痛,勃郁隽伟,不减刚己所作祭文也。”对这类悼念吴汝纶的文章给予了过高的评价,似乎未充分考虑艺术方面的因素,因而不免突兀之感。
(五)对种种忽视吴汝纶意见的行为表达不满。
吴闿生对一些有意无意忽略父亲的行为表达了不满,进行了相应的纠偏与批驳。如评范当世《送外舅入绥巩支应局仍用前韵》“相庭夜下一尺纸,饥人如得赦书似”一联云:“先大夫曰:‘如、似同用,宜酌。’后竟未及改,若易‘如’为‘俨’,则顺矣。”吴汝纶提出了修改润饰的意见,可惜范氏未能听取,因而留下了很明显的遗憾。又如评“先季父诗十三首”《和齐澹斋元韵》云:“时在同治壬申,先公在深州任时。是年二月,曾相薨逝,故诗意及之。此韵,先公亦有四首,当编在深州时,而集中误编在冀州诗后。特附记于此以正之。”纠正《桐城吴先生全集》的编辑错误;评范当世《寄答余小轩兼示刘幼丹蔡燕生及钱仲仙七律四首》云:“此四诗在冀州作,集本失载,今从李刚己日记稿中抄得。集本存诗至多,此不宜删,殆遗失也。”可补《范伯子诗文集》之遗,却巧为之说,似大有深意;又如评姚永概《杂兴》云:“桐城诸老惟君侍先公最久,其渊源所减,非仲实、通伯辈所及知也。此去莲池后作,盖追怀所得,时时不忘。二诗自定集本删去,初印本中有之。”姚集初印本收录此诗,而自定本删去,吴闿生以“春秋笔法”微讽姚永概的这一作法,明显流露出了不满情绪。
吴闿生重塑父亲“文化伟人”形象的行为,表明他已将血缘的线索切入到了学缘的线索之中,激活了桐城派北传谱系存在的“学理”依据,并以吴汝纶为核心,重构了整个桐城诗派后期发展的力量组合。在这一点上,我们才能将张裕钊、吴汝纶、范当世、李刚己之间的关系理顺,对曾克耑《晚清四十家诗钞序》所言“要以范先生为之主”一语,才有更深刻更合理的把握。
二 “冀州—莲池”统绪的线性发展脉络
从历史上看,《晚清四十家诗钞》所建构的“冀州—莲池”统绪,是附丽于曾国藩、李鸿章直隶总督衙门的行政架构之下而存在的。曾国藩、李鸿章相继任直隶总督,主持北方军政,李鸿章膺直隶总督兼大学士垂二十馀年,权倾天下,围绕着直隶总督府形成了一个新的权力—文化中心。张裕钊和吴汝纶长期追随曾国藩、李鸿章,随之任职直隶,从曾国藩的“得意弟子”一变而为李鸿章的核心幕僚。必须指出,曾国藩、李鸿章对待人才的功能以及录用、荐举等方面的态度有着非常大的不同。曾国藩凡于兵事、饷事、吏事、文事有一长者,无不奖掖,量才录用,故幕中文人极一时之盛。而李鸿章素喜通治体、晓洋务的干才,幕中绝少文人。这就使得“直隶—冀州—莲池”人才群体呈现出新的变化:幕僚人才智能体系构成由多元化走上专业化,由文人走向专才,在代际更替上也由以南方文人为主,转而吸纳北方士子,渐渐形成南北交融的士人群体。在曾国藩、李鸿章治下,“直隶—冀州—莲池”人才群体相继涌现出了三波浪潮:第一批次是以张裕钊、吴汝纶为代表的曾国藩僚属旧人,第二批次则是张裕钊、吴汝纶亲自施教的桐城故家子弟及南北后进,如范当世、姚永概、马其昶、贺涛、柯劭忞等;第三批次则多为范当世、姚永概等施教的直隶士子,如李刚己、吴镗等。这自然构成了《晚清四十家诗钞》“冀州—莲池”统绪的基本队伍。至于第四代传人,则不便阑入,如全书以秦嵩殿尾,吴闿生与其交情甚笃,曾高度评价秦诗:“君为李刚己大令弟子,此等犹传其师法也”,“吐属英敏,清刚遒上,交游中之有诗才者。”却编入第三卷,未列“冀州—莲池”统绪;吴闿生曾在《序》中赞李刚己之子葆光“作诗颇有父风”,竟未入选,可见持论苛严。
这种复合式谱系的厘定,是理解桐城派文学传承模式的最佳切入点,而且,这种全方位的“权势转移”在有意无意之间淡化了桐城文统的地方色彩,证立了一个更具全国性色彩的新统绪的“合理性”存在。这一文化转移现象,可从此选中的三个关键性诗人的排序中窥见端倪。
首先,张裕钊的“置换”与“凝定”作用。
众所周知,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和薛福成号称“曾门四弟子”。其中,张裕钊为“曾门四弟子”最年长者,比吴汝纶年长十七岁,两人受知于曾国藩的经历大致相同,且相互之间交谊极深,裕钊子后沆、后浍《哀启》说:“先严素性严介,寡交流,惟桐城吴挚甫先生、遵义黎纯斋先生交最笃。”[6](P550)可谓实录。据《清史稿·张裕钊传》,道光三十年(1850),年方27的张裕钊进京会考,主考官曾国藩赏其文,录选召见,及第授候选内阁中书,从此列曾氏门墙。咸丰二年(1852)十一月,赴安庆曾国藩幕府,参办文案,与李鸿章并称“在曾幕府文武二臂”,追随左右二十馀年。曾国藩对张裕钊寄予厚望,在日记中称:“余门徒中可望有成就者,端推此人。”[7](P418)
关于吴汝纶追随曾国藩、李鸿章的经历,马其昶《吴先生墓志铭》载:
少长,受知于曾文正公,文益宏肆高洁。以同治甲子举于乡,明年成进士,用内阁中书。曾公督两江,奏调至金陵,移督直隶,随调至北,补深州直隶州知州。连丁外内艰,服除,署天津知府,补冀州。所至有迹。先生既师事曾公,与闻大谋,参章奏。曾公薨,李文忠公继督直隶,尤倚重焉。初在官,凡有请必得。任冀州八年,方叙迁,一旦投劾去,李公留之,不可,则处以宾师,聘为莲池书院山长。机要疏牍,必就咨视章,自是十馀年不离直隶,遂与李公相始终。[8](P1152)
从中颇可见出吴汝纶对曾国藩、李鸿章知遇之恩的感激。吴汝纶入曾国藩、李鸿章幕逾二十年,“皆以国士期之,有要政必与谋议或草奏”[5](P1152)。由此推测,张裕钊与吴汝纶于文章之道、政务之道得之于曾国藩、李鸿章神髓者甚多。张、吴二人相继掌保定莲池书院更是一段学林佳话。莲池书院是直隶最高学府,张裕钊自光绪九年执掌莲池书院,五年后应家乡武昌江汉书院之聘,辞莲池教席。时任冀州知州的吴汝纶因公事到天津拜谒直隶总督李鸿章,“时莲池讲席无人主持,李相极费踌躇”[8](P1152),当即提请主讲莲池,递补张裕钊留下的空缺,成为莲池书院最后一任山长。吴汝纶历来重视教育,“锐意兴学,深、冀二州文教斐然冠畿辅”[8](P1152),而掌莲池书院则使他得以站在河北教育的制高点上,更具号召力与影响力。自同治十年任深州知州算起,至光绪廿七年卸任莲池书院山长,吴汝纶对河北政教文化的实际影响持续三十年之久。张裕钊与吴汝纶长期执教一方,产生了一种极具渗透力的“协同”作用和“规模”效应,将曾门文风传播到了北方,在客观上与固守本土的桐城故家产生了较大的差别。
正是基于这一思考,《晚清四十家诗钞》以比较罕见的方式,将同是“曾门四弟子”之一的张裕钊接排在两位叔父之后,并将父亲的诗学造诣和影响投影或叠加在张裕钊的身上,幻化为一个诗学象征,作为桐城—湘乡文统北移的关键人物,勾勒出“冀州—莲池”群体在文统传承上的“正当性”与“关联性”。
其次,范当世的“起承转合”作用。
从师承渊源上看,范当世先师从刘熙载,27岁时问文于张裕钊,1885年11月又得张氏之荐,赴吴汝纶冀州治下信都书院任讲习,后被武邑县令郑骧聘为观津书院山长。吴汝纶《答张濂卿书》称许范当世“有南皮而不往就”,不趋政要,真非“俗士”。纵观范当世一生,随侍吴汝纶最久,得其熏染最深。范当世《通州范氏诗略序》也有一番自述:“初闻《艺概》于兴化刘融斋先生,既受诗古文法于武昌张廉卿先生,而北游冀州则桐城吴挚父先生实为之主。从讨论既久,颇因窥见李、杜、韩、苏、黄之所以为诗,非夫世之所能尽为也。”[9](P485)范当世出任冀州诸书院山长,姚永概《范肯堂墓志铭》说他“在冀所教诸生多为通材,知名于世”[9](P611),门下济济多士,多为“冀州—莲池”群体第三批次成员,李刚己即是代表人物。范当世又得吴汝纶之介,为李鸿章课子,为其延学者、诗人之清誉。他也沿着张裕钊、吴汝纶的师承关系上溯,奉曾国藩为“太初师”,如《恪士自都门》所云“岂忆独居垂老日,相呼同谒太初师”,即明确了自己在曾门“文统”传承谱系中的地位。范当世又蒙吴汝纶亲为说项,绍介桐城姚氏女倚云,得谐琴瑟,这才得以纳入桐城姚氏一族的“文统”之中。他向来坦承自己的桐城渊源,如《读外舅一年所为诗因论外间诗派》云:“滔滔江汉古来并,判作支流势亦平。直到山深出泉处,翻疑河伯望洋情。”《家书一》与姚倚云论诗亦云:“泥蛙鼓吹喧家弄,蜡凤声华满帝城。太息风尘姚息抱,驷虬乘翳独孤征。”《更为秉瀚题仲远先生比屋连吟图依梅伯言同风二韵作四绝呈其尊父心嘉司马》其四云:“桐城派与阳湖派,未见姚、张有异同。我与心嘉成一笑,各从妇氏数门风。”吴闿生在《晚清四十家诗钞》中收入范当世吟咏姚氏族人的诗作,如《外舅用山谷松扇韵题刻竹扇上以与当世敬和二首》、《天津问津书院姜坞先生主讲于此者八年外舅重游其地感欲为诗乃约当世同用山谷武昌松凤阁韵》等,都生动反映了范当世与桐城姚氏的“亲缘—学缘”关系。
范当世对张裕钊、吴汝纶、姚氏一族都充满真挚的感情,不偏不倚,略去矫情。《晚清四十家诗钞》自然将范当世列为张裕钊、吴汝纶的共同传人,径置于张裕钊之后,列第四位,而与第二卷中的姚永概拉开了适当的距离。所以,曾克耑《晚清四十家诗钞序》以范当世诗为古来诗学之正,略云:“覃及胜清之末,肯堂范先生卓然起江海之交,忧时愤国,发而为歌诗,震荡翕辟,沉郁悲壮,接迹李杜,平视坡谷,纵横七百年间无与敌焉,洵近古以来不朽之作也。自范先生殁,当世负盛名者多能与范先生同源一趣,而轨辙较近、感发较切,示天下学诗者所从入之途,固莫捷于是矣。此吾师北江先生选录近代四十家诗之微意也。”这里,突出了范当世学诗于吴汝纶、方得诗学“正宗”的“史实”,因此,真正的“大宗师”自然非吴汝纶莫属了。这样一来,《晚清四十家诗钞》便以冀州幕府和莲池书院为主轴,昭示了张裕钊、吴汝纶、范当世之间的内在传承关系,进而确立了吴汝纶在这个群体中的“宗主”地位和核心作用。
第三,姚永概的文化象征意义。
列于第二卷首位的是姚永概。姚永概是桐城姚氏末代传人,姚范(南菁)与姚淑为亲兄弟,姚淑生姚鼐,从姚范受诗古文,姚范孙姚骙,骙幼从祖父受诗古文经学。姚骙中年后养于其子姚莹署中,“凡政教设施多所指授”,莹子浚昌,即范当世的岳父,浚昌子永楷、永朴、永概、永棠等,皆传诗法。显然,姚氏一族也是将家法与师法叠加在一起的。对于姚氏一族的诗歌创作,范当世《祭萧太恭人文》云:“惟我外舅之先出于姜坞(姚范),姜坞之学,传之惜抱(姚鼐),而归于石甫(姚莹),其在当时皆实大于厥声,才丰于所遇。”[9](P466)“外舅”指其岳父姚浚昌,亦即永概之父。当然,相关记述说姚永概师从吴汝纶最久,为文“气专而寂,澹宕而有致,不矜奇立异,而言皆衷于名理”,得乃师风致。但是,这一介乎于“血缘”与“学缘”之间的双重传承关系,必然产生严重的冲突。姚永概不可能长久地徘徊在“血缘”与“学缘”之间而不作出明确的表态,尤其是在举天下公认姚氏的桐城“正宗”地位、自己最终博得文名而获得独立位置、兄弟叔侄不愿表露师承外姓的情形下,选择摆脱吴汝纶“阴影”的焦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所以,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对姚永概、永朴兄弟就进行了这样的专题论述,他说:“汝纶尝称其(永概)诗才俊逸,足使辞皆腾踔纸上,虽百钧万斛,而运之甚轻,故能出入于李、杜、苏、黄诸家,而自成体貌也。”又说永朴诗无意雕琢,有俊逸之才,恪守“姚氏家法”[10](P178)。这里也拈出了作为评价标准的“家法”,提醒人们在对姚永概的后期发展进行评价时不能局限在“冀州—莲池”人才群体的范围内,应更多地从“家法”的角度来进行观察与论述。姚永概在自定集中删去《杂兴》等怀想恩师吴汝纶的诗作,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姚永概作为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桐城名家,与吴汝纶、范当世、李刚已有着明显的区别,故与同是桐城名家的方守彝一道放在第二卷中作统一处理。这从另一个角度证立了范当世、李刚己在“冀州—莲池”诗人群体中最佳“继承人”的地位,时时提醒人们注意到“冀州—莲池”诗人群体乃是桐城派“真传”和“直系继承人”的“客观事实”。因此,将姚永概放在第二卷卷首,可谓别具匠心,这在形式上具有异常醒目的提示功能,同时有着极强的文化象征意味,对业已纳入或幻想着被纳入“冀州—莲池”诗学统绪的人而言必将产生巨大的“骨牌效应”和“羊群效应”,他们乐意且安心接受这一排序结果,不至于发出忐忑甚或质疑的声音。
《晚清四十家诗钞序》就这样以血缘、师友两条纽带交织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文学传承谱系,又以湘军—淮军军政统绪为现实依托,支撑着桐城诗派在道统与文统上的合理性发展,“家法”与“师法”便被赋予了深层次的历史承担④。
三 “冀州—莲池”诗人群体谱系建构的意义
在相当多的人心目中,桐城派独以文鸣世,普遍拙于诗词创作。其实,桐城诸子向来都是以“诗古文”并列进行自我表白的,一些论者还特别拈出了相关的诗学话题,如梅曾亮《书示张生端甫》云:“是时文派多,独契桐城师。”[11](P563)方苞撰文载刘大櫆晚年以诗教于枞阳,“桐城为诗者大率称海峰弟子”[5](P376),刘大櫆弟子刘开更提出“枞阳诗派”之说,其《张勋园明府诗集序》云:“自海峰先生卜居枞阳,以风雅导启后学,而枞阳诗派遂盛于桐城。”方东树《昭昧詹言》盛赞桐城三祖的诗学造诣:“近代真知诗文者,无如乡前辈刘海峰、姚姜坞、惜抱三先生者。”姚莹《桐旧集序》则从地方诗学渊源追溯桐城诗歌的发展线索,他说:
自齐蓉川给谏以诗著有明中叶,钱田间振于晚季,自是作者如林。康熙中,潘木厓先生是以有《龙眠风雅》之选,犹未极其盛也。海峰出而大振,惜抱起而继之,然后诗道大昌,盖汉魏六朝三唐两宋以及元明诸大家之美无一不备矣。海内诸贤谓古文之道在桐城,岂知诗亦然哉!
于是,将“桐城诗”转换与升华为“诗学正宗”、“桐城诗派”的议论,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如程钊《国朝诗集题词》说:“论诗转贵桐城派,比似文章孰重轻。”自注云:“惜抱诗精深博大,足为正宗。”把以姚鼐诗为代表的桐城诗派的建构,提高到了与桐城文派并驾齐驱的高度。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评姚永朴、姚永概诗时,明确提出了“桐城诗派”的概念,又提及吴汝纶在建立桐城诗派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略云:“姚氏自(姚)范以诗古文授从子鼐,嗣是海内言古文者,必曰桐城姚氏,而鼐之诗则独为其文所掩。自曾国藩昌言其能以古文之义法通于诗,特以劲气盘折;而张裕钊、吴汝纶益复张其师说,以为天下之言诗者,莫姚氏若也,于是桐城诗派始称于世。”[10](P178)这里,以曾国藩、张裕钊、吴汝纶的传承链条来肯定“姚氏家法”的正宗地位。钱锺书《谈艺录》绍述父说,指出:“桐城亦有诗派,其端自姚南菁范发之。”[11](P435)⑤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与《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序》沿袭钱说,深入阐发“桐城文派之外,还有个桐城诗派”的观点,刘世南《清诗流派史》也专设“桐城诗派”一章进行论述。这些论断揭示出了桐城派的深层构成,即桐城派是一个学术派别、散文流派和诗歌流派多重复合体,而以姚氏家法为诗学起点,不可以单维度进行审视与研究。但是,人们在清理桐城诗派时常常将其发展线索与文派的发展线索叠合在一起,反而使桐城诗派的发展脉络与关键人物变得模糊不清,失去了自己独立的空间。尤其是在晚清民初,晚期桐城派到底是由哪些人物构成,其发展方向是复归于桐城姚方的故辙,还是向着新的向度迁移,都亟须重新加以研究与评判。在这一点上,《晚清四十家诗钞》给人们勾勒了桐城诗派的最后历程与人物构成,提供了一个极具参考价值的“坐标系”。
《晚清四十家诗钞》对桐城派的末代统绪进行“有序化”工作,最大贡献便是将后期桐城诗派诗人从散文谱系中剥离出来,谱写了一个较为纯粹的诗人群像。这个复合式谱系的厘定,与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将《晚清四十家诗钞序》第一、二卷中人物统统归入张裕钊、吴汝纶一系麾下,以整整一卷的篇幅别立一宗的做法,有着本质上的一致性。在吴闿生笔下,桐城诗派经历了一个由姚范、刘大櫆、姚鼐发轫,曾国藩光大、吴汝纶继承发扬的全景发展过程,这既是一种文体层面上极其自然的“新陈代谢”过程,暗合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发展规律,又是一个叠合了“权势转移”的文学发展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戳穿了桐城故家“纯以诗古文传家”的虚幻名位,文学权力的转移与掌握,最终是要靠政治话语权、社会话语权的多重作用来获得的。旧有文化体制中的师友渊源体制与古典诗艺的传授,也许是“激活”文化身份认同机制的最适宜最可靠的方式。吴闿生藉由这个谱系整合的机会,呈现了一幅以吴汝纶为“隐性主角”的桐城诗派后期人物群像,更展现了桐城派北传的真实情状,有效驱除了一直笼罩在桐城派头上的“地方性”阴影,将桐城派拓展为一个全国性的声势浩大的文学运动。这一诗派谱系的建构,当然与桐城本土派诗学传承的建构不完全合拍,但在确认桐城诗派后期传承的合理性存在方面却有着本质上的一致性。
与此书的编辑策略、理论倾向相关,吴闿生将《晚清四十家诗钞》视为世变之际试图挽救日益衰亡的旧文学的重大举措。这一切都是在充分尊重“家法”与“师法”的外衣下展开的。毋庸置疑,晚清民初国体剧变、文化转型之际,桐城派作为传统文化的“实体”之一,仍然拥有相当庞大的作者群和读者群,传统诗文创作技法仍然发挥着现实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桐城派可说是维系旧体文学世界正常运行的最大支撑力量,更是抗拒新文化运动、外来文明冲击的“最后防线”,因此,当时传统文人“恐桐城光焰自是而熸”。不少名家论述过“姚氏家法”的要义,加深了人们对“姚氏家法”的理解,同时,也让人们认识到所谓“姚氏家法”并不局限于家族之内,其实有着更为宽广的内涵。曾国藩说:“姚氏诗劲气盘折,能以古文家法通于诗。”这一“诗文相通”的论点,深契姚莹《复杨君论诗文书》所言“文与经无二,道也;诗与文尤无二,道也”的论点;张裕钊《国朝三家诗钞记》也说:“姚姬传氏自述其作诗之旨,在熔铸唐宋”[6](P211),指出其精义即在于一种“集大成”式的诗学追求。在他们眼中,这一诗学传统肇端于《诗》、《骚》,李、杜、苏、黄发扬光大,姚范、刘大櫆、姚鼐、曾国藩等近世“宗师”在格律、声色、神理、气味等方面“神似”李、杜、苏、黄,得“正宗之学”。吴汝纶曾引曾国藩的话说:“今天下动称姚氏,顾真知姚氏法者不多,背而驰者皆是也”[8](P55),一直以得“姚氏法”真传自诩。职是之故,贺培新在《序》中宣称,吴汝纶垂教北方,“有清一代诗学之大观,亦莫盛于是矣”,就传达出一个明确的信息:无论是在桐城诗学的继承方面,还是在整个清代诗学的发展方面,吴汝纶是一个“集大成”人物,更是一个使桐城诗派实现转型的关键人物。
在《晚清四十家诗钞》中,桐城诗的“美”被认定是不可移易的,“美恶是非之辨,自在天壤,犹东西判然不可移易。其至理餍于人心,如饮食布帛之温饱而不能夺也”,因而“圣迹高文精奥之蕴,赖以绵延于不坠”。“冀州—莲池”诗人诗作入选此书,乃是“孔子删诗书,合道者著,离道者去”精神的再现,符合“古君子立身行道、勤苦著书之本旨”,担当得起“无瑕”之誉。从更深一层看,《晚清四十家诗钞》的诗史建构,也透射了近世“文化守成主义”者的“救世”幻想,试图将诗歌变成一剂良方,消解因文化转型而产生的“心理焦虑”。在清王朝崩溃、新文化兴起的背景下,传统文学迅速边缘化,大部分传统士人都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文化不适应症”。吴闿生《晚清四十家诗钞自序》说:“世变愈降,则贤哲之所树为弥高,宜其益不相及。”曾克耑《序》说:“异说纷纭,国学日蹙”,“江汉之游女、兔罥之野人,亦扬徽立帜以诗教天下,而民德乃日偷,国势益纷牾不可救。”贺培新《序》也说:“呜呼!文学之敝于今又极矣!学者益纷纶荒诞,靡所向往,老师风流凌夷殆尽,国纲丧乱,民生毗离。”他们依然故我沉浸在传统语境之中,未能充分估计新文化曙光的意义,将民初的整个政治社会形势描绘成了一幅史无前例的黑暗图景。其实,各派人士纷纷开出“救国”之策、“改良”之方,由于立场不同,观念各异,所选择的道路与方式自然大异其趣,但是,如此悲观的论调,如此全面否定的立场,必然使自己在文化守成主义的道路上进一步滑下去,直至与时代脱节。从本质上来讲,吴闿生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中体西用”论者,在“度”的把握上很有分寸,不反对政治变革,觉得有限度地引进西方新式学术与教育是可取的,但坚持认为所有的政治主张与实践必须符合“中华传统文化本体论”的根本原则。他在范当世《燕南并辔》“鞍马真能健,读书方不慵”句下大发感慨:“西学未兴,儒生未闻体育之说也。惟先大夫知此理,常以教人。此诗即本斯旨。”高度赞扬其父在保定莲池书院倡导新式体育的举措,借以肯定其父考察日本教育、引进新式教育的创辟之功,将其视为近世西学的先导。他还高度赞赏了严复的西方经典翻译,评严复《癸丑上巳任公集高生园分韵敬呈流觞曲水四首》云:“几道新学为中国开山之祖,而旧学所造亦高如此,四诗不易及也。”评欧阳述描绘日本新型博物馆的《水族博物馆》一诗:“瑰玮陆离,令人目眩。”从总体上来讲,他对新生事物是持欣赏态度的。但是,一旦这些新生事物出现动摇中华文化根本、顶礼膜拜西学的倾向,他就会不遗馀力予以批驳与讥刺。所以,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吴闿生在自我认同上依然坚信中华固有文化和传统价值观念的“绝对真理性”。他沿着曾国藩在《圣哲画像记》中所确定的“道统”思路,从中华传统文化“本体论”的高度,选出“维系斯文于嬗化绝续之交”的“杰作”,营造出一个“四海秋气”中的“一室之春”,陶醉其中,试图以此证立古代文学传统的真实存在,展现传统诗歌的美的“典范”意义和“不朽”价值。
清末民初,与吴闿生“通声气”者应该相当之多,贺培新《序》曾描述了这一“盛况”:“晚清之代,作者彬起,就诗一道见于是《钞》者已不乏人,其所以发扬光大极兹盛者,不因整齐删定之业、汰繁抑浮之功,勇于退之者有其人乎!”这些“遗老遗少”依靠自己的社会声望,维持着规模庞大的旧体诗文创作,在一个与新文化相对隔离、平行的的社会圈子中继续产生着影响。他们以“诗三百”的“温柔敦厚之教、兴观群怨之旨”相号召,抉阐“悲天悯人之旨、经天纬地之才”的诗学精义,指出符合“诗三百”之旨的“诗”是“至性所停蓄,忠愤所勃发,惊心动魄、元气淋漓之致,精能要眇,变骇鬼神,使读者怵然而色变,穆然而情移”的诗,这样的“诗”是“古今中外体异而旨同,倪象万而神唯一”的,是亘古不变的,必将永远流传下去。因此,他们的诗歌创作勇于直面近世的纷扰,对朝政、社会乃至新文化都作出了直接回应,发为“叹世”、“救世”之唱,既有李刚己《代君昂和姚锡九诗元韵》“金元文物消磨尽,聊与哀歌吊混茫”一类的沉痛之思[2](P96),也有秦嵩《由凤凰城避兵入关道中感怀》“陆沉莫问谁家物,大好河山赌一枰”之类反思满清政府投降政策的哀苦之吟[2](P305),更有针对新文化激烈的抗争,甚至幻想着化身精卫奋争到底,赵宗挕短饩捞詈M肌贰班刀酪暨剡兀溉酥馄稍葡觥奔词瞧渲械拇韀2](P185)。他们用自己的创作使桐城派的“阴柔”诗风一变而充满慷慨淋漓之气,集中体现了近世“文化守成主义”内在理路和逻辑。曾克耑在《序》中甚至作了这样一个“美梦”:“日月出而爝火息,雷霆震而万物昭,是书之行,其亦诗学昌明之兆乎?吾师之传于是远矣!”[2](P27)
牟宗三在其《历史哲学》中说文化生命应有两个层面:一是尽才、尽情、尽气,二是尽心、尽性、尽理。这二者多关涉艺术创造与理论创造,吴闿生于时代风云变幻之际所尽才、尽情、尽气、尽心、尽性、尽理者,即在于维系中华文化、传承桐城文学、树立古典诗学典范,皆已见诸文字著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至于其成败得失,则任由后人评说了。客观地讲,《晚清四十家诗钞》在桐城诗派后期发展线索的梳理方面、在中国古典诗学传统的总结方面,都作了一定深度的探索,不能因为其强烈的“文化守成主义”倾向而一棍子打死,理应成为桐城派研究乃至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的借鉴。
注释:
①一哈水,即一口水,见《淮南子·氾论训》:“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而利钝识矣;臾儿、易牙,淄渑之水合者,尝一哈水,而甘苦知矣,故圣人之论贤也,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
②吴闿生对于鲁莽割裂乃父之作的行为颇为在意,如《晚清四十家诗钞》卷一“先季父诗十三首”《和齐澹斋元云》解题即云:“此韵先公亦有四首,当编在深州时,而集中误编在冀州诗后,特附记于此以正之。”由此可见一斑。
③如姚鼐《荷塘诗集序》云:“古之善为诗者,不自命为诗人者也。其胸中所蓄,高矣广矣远矣,而偶发之于诗,则诗与之为高广且远焉,故曰善为诗也。曹子建、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苏子瞻、黄鲁直之伦,忠义之气、高亮之节、道德之养、经济天下之才,舍而仅谓之一诗人耳,此数君子岂所甘载?”
④这一谱系的建构和梳理,详见马其昶《桐城耆旧传》(黄山书社1987年版),家族内以文传家,代代相传,涌现了祖孙数代齐名者。
⑤钱锺书《谈艺录》云:“惜抱以后,桐城古文家能为诗者,莫不欲口喝西江。姚石甫、方植之、梅伯言、毛岳生,以至近日之吴挚父、姚叔节皆然。且专法山谷之硬,不屑后山之幽。又欲以古文义法,入之声律,实推广以文为诗风气”,“桐城则姜坞、海峰皆尚是作手,惜抱尤粹美。承学者见贤思齐,向风成会。盖学识高深,只可明义,才情照耀,庶能开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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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屑集自序 集唐
脂粉简编,每讽词人之口;花钿侍从,终惭神女之工。为芳草以怨王孙,缘情不忍;孰定镜而求西子,与影俱游。不吟纨扇之诗,自夺鸳衾之价。岂敢传诸作者,寻耻雕虫;殊不类其为人,希声刻鹄。则有长卿消渴,王霸幽居。庾子山之染翰,巧借丹青;嵇叔夜之鸣琴,会谐丝竹。惜流光之不驻,叹欢宴之难寻。求女娲炼石之方,肠回好系;是海燕归梁之日,花怯愁当。于是仿佛烟光,依稀仙躅。千趣万态,因珠翠以兴言;六采五章,凿金银为书字。
若夫春风昼荡,明月宵悬。珠纲七重,近接天孙之馆;金缸二等,暂疑王母之台。弄药争花,家家并翠;佩兰荫竹,久久逾芳。鸟闲关而共娇,鹊联翩而不定。既开瑶户,綷云霞于玉楼;即瞰铜街,饰琥珀于虹栋。原隰拥神仙之气,轩庭映梅柳之春。长庑生寒,玉烧不热;重扃驻燠,烛醉始酣。有美一人,是焉栖托。妍妆炫服,凤待三月之春;丽质冶容,价夺十城之美。产耶溪而濯质,兰麝氛氲;觞瑶池以迭谣,绮罗回薄。曲眉丰颊,流月亭亭;鬒髪绛唇,当闺脉脉。谁能攀撷,梦佳期于北方;岂让娉婷,赠灵修于南浦。
又若侯家琐第,锦帐如霞;戚里池台,美人似玉。东吴信妇,旁携绿鬟;南国妖姬,咸贮金屋。江女穿针之阁,季伦调伎之园。相如之宅,西子之里。无不修眉横波,纤指如画。霓裳凤髻,竞饰明裆;云帔花冠,来窥皎镜。焕烂而锦绣入玩,荧煌而户牖生春。伴秾李以表年,揉初梅而委色。篱边种菊,菊艳韵华;野外纫兰,兰仪蕙问。姹花袅竹,疑佚女之瑶台;长笛短箫,类群仙之广宴。金钗十二,巧笑工颦;牙管一双,能书善画。洗镜光于月夜,岂曰无娱;疑珮响于风余,何能窃似。至如洛妃绰约,玉女容华。麻姑送酒,智琼陪宴。双珠绝价,入王母之环;四照灵葩,扑江妃之珮。霞浆玉醴,散芳气之氤氲;木蜜金膏,映雕盘之错落。芙蓉帐里,一袭轻衣;朱鸟窗前,九茎仙草。孕灵娥之秀彩,匪隔云霄;降神女之徜徉,唯新风月。聊比宓妃之馆,遥通婺女之津。阴兔息肩于琦寮,归云纳影于重庑。若集瑶池之上,潜羡羿妻;似临兜率之天,更名佛婢。神施鬼设,非烟非云;人欲天从,若鱼若水。既寄形于流艳,凝睇相看;苟有会于精灵,持颐而笑。春山历历,扈鸳砌之仙游;暮雨沉沉,涨鹊桥之远岸。藐然姑射之上,未足比其清华;降于巫峡之阳,不足写其形状。
更若柳巷青楼,倡姬荡媵。丛台妙妓,置层榻于南隅;天水仙哥,闻弦歌于北里。韶颜稚齿,始预风流;曲榻温炉,自然飘荡。写琼毫而洞色,绡縠参差;索皓月而按歌,管弦呕哑。飘轻裾,翳长袖,拂花蕊之翩翾;披绣闼,俯雕甍,辞红楼之婉娩。纤歌凝而白云遏,芳酒满而绿水春。珠初涤其月华,弦将调而雪舞。瑶台吐镜,翠发蛾眉;银烛掩花,美肤腻体。朝堂夜阁,俱为练玉之场;秋帐冬釭,更示投香之所。留姓名于金谷,命妖侣于石城。丽容嫣然,颜如桃李;鼻息咈然,香浓兰桂。花笺五幅,遗天涯之美人;琼树一枝,狎兰房之伎女。纤秾合度,长短侔形。一肌一容,一盼一睐。靡弗婵娟可玩,枯槁皆苏。回风遏云之艺,此日增奇;共被同车之欢,如月斯仰。
他若郑婉秦妍,燕姬赵女。濮阳美妇,把芳酒以留欢;越国名姝,咏归荚之自牧。调丝擫管,饯斜光于碧岫之前;落絮飘花,选丽质于绮罗之列。独立窈窕,髲髢峨峨;侧身徘徊,霜罗曳曳。湔裙水上,忽欲去而中留;拾翠岩边,若将翔而复倚。覆彩鸳之瓦,洞照一庭;戴金雀之钗,席芳十步。亭亭独处,入华亭而珠树非多;矫矫无双,见沧海之神山乍出。灯前月下,斜身倚帏;日里风中,回眸去扇。仰仙云而摇曳,登绮席以逶迤。既彰绝代之姿,须中倾城之色。香堪愈病,芳袭椒兰;画以为屏,气含烟雾。霞扉昼敞,吟哦于贝齿朱唇;绣桷晨开,眷恋于芳辰美景。
是以遇河间之姹女,龙脑呈香;骇汾水之佳人,海绡掩丽。笙簧触手,能创窈窕之思;珠玉在旁,可为属餍之具也。于是新调铅粉,兰圃多暄;似隔窗纱,琼台易接。仙凡阻越,见偶语而生疑;姑姊引提,与真情而合契。还悦临邛之客,始诣临邛;遥疑洛浦之人,同游洛浦。顾我则笑,不邀结而自亲;望之若仙,尚殷勤而未已。微言相诱,花艳丹唇;美态入神,云靡绿鬓。初疑梦觉,揽明镜于怀中;遂致宵奔,堕纤腰于掌上。时则金灯照灼,凤胫吐花;玉树玲珑,鱼鳞积磴。捧金炉而入侍,轻攒翠蛾;抗琼闼而同嬉,全沉笑靥。形影双美,彼我一身。价重兼金,心同匪石。丹莺紫蝶,必雄雌而与俱;东鲽西鹣,誓山海而长在。言无漏口,情皆发衷。极千载之交欢,荡百龄之疴恙。至于晓钟初动,晨光既升。粉黛之坐,颓鬓云垂;膏沐之余,圆珰月聚。是非双遣,心口两齐。与珠玉而俱灰,将金石以齐固。流光含睇,不觉魂消;敛衽易容,如防胆怯。暗闻珠翠,顿华履以自持;愿把珊珊,伴琼缄而不去。此则窥形弄影,留卧玳瑁之床;心照神交,欲学鸳鸯之性。以妖以艳,且叹且言。是耶非耶,盛矣美矣。
然而天长地久,良会不恒;山高海深,长亭欲别。泛素波而径去,翦瑶带而犹欷。路隔危桥,已极伤春之目;天销劫石,谁怜此夜之心。仙娥去月,玉趾迟留;织妇希风,花颜缥缈。晓开鱼钥,望蹇修兮不来;暝出香街,想佳人兮如在。谓翔鸾之欲舞,近人离弦;信梁燕之莫俦,能摇别恨。长烟苒惹,尚悄悄以在眸;余馥葳蕤,亦伥伥而度日。观媚丽,则瑶房有寂;问凉燠,则芳树无情。
又或山中攀桂,王孙游兮不归;堂后生萱,公子去而忘返。织回文之锦,目断意迷;首步摇之冠,形单影只。含情愈惑,同销地媪之魂;握手已违,自有湘妃之泣。踠长条于柔指,著手成春;掩离涕于交颐,将刀断水。何时促膝,已无为雨之期;讵肯动心,复认吹箫之侣。膏铅不御,夺首饰于金钿;衾被罔留,却冰纨于宝笥。何相思之可寄,瀛海千寻;非梦寐而不通,金墉万仞。遂使青郊晦色,紫陌迷尘。逮花落而春归,竟月同而地隔。
夫陪欢北渚,幸无折齿之惭;动影南棂,多值敛眉之目。五情空热,翻笑鹊河;两心似火,亲当兽炭。怅缘情而莫极,难立节以自持。倘末忘情,曾因善赋。洛川回雪,许予以烟霄鸾凤之交;卫国报琼,富我以琳琅圭壁之宝。则重将越调,劣近于讴歌;不愧秦台,将回于咳唾。更伫丹青之玩,无忘欢好之时。明眸皓腕,拂长袖而善留;雪肤花颜,拥寒炉而必出。梳晓鬟也,匣镜重窥;颦翠黛兮,修蛾再睹。指兰茝而可掇,托芙蓉以为媒。喜满其家,经过款狎;入同其室,朝夕窥临。响环珮于层城,可人如玉;御兰芬于绝代,煦我如春。斜窗印月,当绮疏而荐香;彩槛临风,下云帱而昵枕。锦茵象榻,斜领全开;金锁银铺,香风乍度。可谓勤矣,何其乐哉。
嗟乎!情源九派,浩无津涯;情田万顷,敞无垠堮。天穿地巧,男欢女娱。愿亲桃李之蹊,必尽荪荃之美。列瑶窗而送燠,本自无双;孕兰畹而生姿,素推第一。雕帘绣轴,挑锦停功;宝树琼轩,浣沙见影。精灵惚恍,爱罗幌之春风;冶态嫣妍,漱玉池之灵液。缠绵巧妙,弦管相催;夭绍婵娟,琴棋间作。嫮容色授以劝酒,曼睩腾光以横波。娇如连琐,佩以幽襟;妍若春晖,题于团扇。绮襦纨袴,弹云璈而答歌;碧繶缃绚,绕霞廊而转步。金辅月坠,抽簪叩扉;锦席夜陈,引臂替枕。穷百年之乐事,记兹夕之当歌。大欲存焉,宿心遂矣。
视彼饰嫫母之容,窃窥明镜;寄妇人之手,空寻宝钗。或淫言媒语,忍赧汗以自媒;或雌伏单栖,顾容华之莫守。布裙扉屦,去也何缘;朝齑暮盐,丑而思嫁。高下相悬,妍媸自远。呜乎!林何春而不花,水何苔而不绿。暖风习习,瑶草萋萋。兰欲芳而逼人,鹦能言而入座。
聊因炜管,庶几申骚客之情;犹隔琐窗,仿佛入神仙之境。而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不解衾裯;博我以风赋比兴之旨,空持砚席。是故心灵若丧,梦想徒劳。览绮纨之游践,锦石封泥;指簪履以输怀,纤罗碍日。彼洛水之灵非匹,犹赋陈思;楚襄之梦应然,思齐宋玉。用开笔海,竞落文河。刻乎贞金翠珉,贮之幽房密寝。淫文艳韵,诚非丈夫所为;尽态极妍,此为才子之最。
仆文非绮组,学之缣缃。断章摘句,取讥于书橱;散藻摛华,尚惭于风雅。常持缥帙,移东就西;时阅瑶签,抽黄对白。有欢有戚,如见如闻。乃为抚掌之资,粗得捧心之态。郁余怀其谁语,式以风骚:命女史以书之,增诸卷轴。呜呼!花有情而独笑,春度桃源;月未仄而先阴,轮消桂魄。芬芳九酝,不侍尊罍;荏苒百龄,聊因笺简。窥陈编以盗窃,极耽玩以研精。不三四年,凡八百首。烂若编贝,章章贵奇;端如贯珠,句句欲活。非锦非绣,惟鸳惟鸯。撮而集之,情可知矣。
岂倩徐陵作序,用极菁华;为逸少装书,别成新趣哉。疑者曰:鼓扇轻浮,班扬扫地;识者曰:模拟窜窃,庄列寓言。争致于瑶编绣轴,终传郑国之香;或讥于画虎续貂,真谓羽陵之蠹。